注：此章為第三人稱番外

四月初六的辰光裹着海棠香漫進東暖閣。

玄烨望着檻窗外翻飛的柳絮，指尖在青玉鎮紙的螭紋上遊移。鎮紙下壓着本江甯織造的貢品冊子，曹寅的字迹在"雲錦百匹"處洇開墨痕——他特意将這頁展平了，想着那人見了江南風物或許能展顔。

梁九功捧着紅木托盤站在旁邊，上頭擺着蘇州河道圖、揚州鹽商名錄，還有枚刻着"江甯織造"的銅鑰匙。

摩挲着白玉扳指，玄烨看着案上擺着的《選秀冊曆》，指尖懸在朱漆描金名冊「佟佳氏」三字上，象牙牌背面燙着「鑲黃旗佐領佟國維嫡女」滿蒙雙語注疏。

上個月吳三桂及其逆子吳應熊又在京中以紅帽為号企圖謀反，還是他佟國維首發其事，率侍衛至大佛寺擒縛十數人，在第一時間又幫天家杜絕了一次後患。

“萩兒今年也到年紀了，剛好又是選秀年份，算是對他佟佳氏的恩賞——”

玄烨耳邊回響起孝莊的教誨。

既然選秀名冊上來，上面的秀女也必定是已有教養嬷嬷去過家裡驗身了的。八寶格暗屜裡散落着三日前驗身嬷嬷呈報的《秀女體貌冊》，其中佟佳氏條目下「左手虎口處似有疤痕未愈」被朱砂圈出，墨漬暈染處仿佛顯露出近日五世□□所贈天珠的蓮花紋??。

要了她來宮裡，封狼居胥，這是對她佟佳氏最大的獎賞，也是了了自己一樁心事。他一直想要她，從四年前在慈甯宮又見到她開始。

但不知怎的，他居然想問問她的想法。

如果，她不願進宮呢？

玄烨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驚訝到了，自親政以來六年多，他對一件事情的考慮仿佛隻有值不值得做，于江山社稷，能不能做，或者現在合不合适做。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過，想不想做。

不光沒想過别人想不想做，甚至從沒問過自己内心的想法和意願。

但此刻，他隻想當面問她，這件事，她想不想做？

"佟佳姑娘到——"

梁九功的通報聲驚醒了鎏金香爐裡将熄的沉香。

玄烨瞧着那道藕荷色身影跨過萬字錦地紋門檻，春衫明明用的是秦風月那裡上好的軟煙羅，卻偏要繡上黯沉的竹葉紋。她發間那支累絲蝴蝶钗還是小時候去禮佛時皇祖母從匣子裡所贈，此刻斜斜墜在堕馬髻旁，像隻折翼的鳳蝶。

玄烨與眼前人大半年未見，好容易尋得這麼一個沒有連軸轉的日子，真的見了，卻又覺得相對無言起來。

今年冬日持續的比往年更久，直到三月了才真正退去肅靜的冬色，迎來一絲生機。前幾日方将屋裡的銀絲炭盆子給撤掉了，燒了一整個冬天在地上留下的炭盆印子還沒完全清理幹淨。

眼下她就這麼跪在這印子上。

她自進了殿起，除了垂首依規矩斂眉上前請安時說了那折子:

“臣女叩請萬歲爺聖安。”

便再沒有張嘴。

玄烨的太陽穴又開始突突地跳着疼起來。

修長的手指伸出，勢要按住那股疼痛。

萩兒。

他再一次默念這兩個字。

這名字都在心中反複摩挲長了繭，卻獨獨不敢當面說出對她的思念，他這輩子口口聲聲說過想念的人，最後都一個一個離開了自己。

所以自那年福臨走後，他絕不再表露自己的情緒，尤其是脆弱，仿佛說了就掉了價，辱沒了作為皇帝的臉面。好在後宮這些女人都乖巧懂事，一個兩個貼着上來哄着他寵着他慣着他，這麼些年了，想要的人都召之即來，倒也沒有再說想念的必要。

但是對于她——

如今他真的又見到了她。

他看向她的眼都不舍得眨一下，喉結微動，緊了緊手指，卻控制不住指尖泛起的那一絲酥麻。

她卻沒有在看他。

看到她左手虎口的新鮮齒痕，玄烨握在案下的拳頭緊了緊。

"賜坐——"

玄烨擡手示意湘竹榻，案上特意擺了碟她最愛的山楂糕。去歲閉門會那日，她曾腦袋啄米似的陪了他整兩日的會議，當日晚餐還就着馬奶酒連吞三塊，唇上沾着糖霜笑他小氣。

而今，那抹胭脂色早褪成蒼白的釉，倒襯得瓷碟裡殷紅的山楂愈發刺目。

賜了座後，她從坐在南書房這一刻就保持着這個姿勢，眼睛一直看着對面的那個座位。

玄烨心中升騰起一絲惱怒的燥熱。

他再知道不過，她看的位置，正是上一年他們幾人閉門會議那日納蘭性德坐過的位置。

看不透她的心思讓他心煩，但如今看透了，沒想到更煩。

草草問了幾個事先在心裡琢磨好的無關痛癢的問題，她的回答卻隻有——

“是的萬歲爺”

“這個臣女不清楚”

和

“好的萬歲爺” 三個選項。

一點對話的欲望也無。實在控制不住心中怒火，火在為什麼要這個時候将她傳喚入宮中，本來撤藩一事已經在這一年搞得他心力交瘁，居然還要見她在面前擺臉，自己親政後何時受過此等委屈？

壓根沒有多想的，玄烨揚手“啪！”地将眼前杯盞打翻在地。

她依舊坐着，眸子猛地眨了一下，看向地上茶盞，沒有激起任何情緒和思緒上的波瀾，倒有一絲微不可見的輕松感。

讓他更加煩躁。

倒是梁九功忙不疊诶喲喲地跑了進來，拿着一張帕子又擦又涮忙活了半天，越忙卻越讓他心裡發慌。

“朕問了這麼半天了，你可有什麼想問的？”

隻好拿出工作彙報的自上而下的态度問她，他已不知道如何與她相處了，那些曾經的日夜，倒突然像上輩子的事似的。

又沉默了一陣子，看到她垂首的眼，在猝不及防間突然落下一滴晶瑩剔透來。

那雙他無數次在夢裡見到的杏眼對上他的，略顯蒼白的唇淡淡開口道：

“納蘭府的婚，是萬歲爺親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