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個屁。
“呸——”
我學着他去年的樣子在地上啐了一口,将馬鞭一撤,不打算與他糾纏下去。
“一生,一世,一雙人——”
錯身的瞬間,常甯慢慢念出這句詞。我心尖一顫,腳步驟然停在原地。
“這首詞他填完了,你就不想知道,他這半年,過的如何?”
“你怎的知道這句詞?”
我怒視。
“我跟他之間,雖不是君臣,但到底納蘭家還是要尊我愛新覺羅幾分,我不光知道這句詞,我還知道,正月初八那日,新郎官入洞房前醉到一塌糊塗,舊傷崩裂,血流不止。禮部的人還說,納蘭挑開盧氏喜帕的時候,眼角流着淚,口中念的是另一個名字——”
我後退半步抵住牆邊漢白玉欄闆,欄闆尖銳的質地硌得肋骨生疼,半年前收到喜帖那日的窒息感又要襲來。我本以為這麼久了,我們不相見,我們不相提,自己就會慢慢好的。直到剛才聽到常甯說出的那幾句近況。
我又一次快速墜入深淵。
二人形勢瞬間掉轉,常甯嗤笑一聲,鹿皮靴碾過石子,碎碴在青磚上劃出星圖般的裂痕,步步逼近我幾乎窒息的面龐。
我别過頭去,怒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
“本王聽說,從慈甯宮佛堂到冷宮夾道,近日當值的李谙達特意多添了三班崗——你說巧不巧?”
“恭親王在說什麼瘋話,我聽不懂。您要聽冷宮故事,何不去翻翻内務府記檔?”
“還得多虧你啊,佟佳姑娘,去年您被擄走那折子事兒,雖跟小爺我無半分銅闆的關系,但有人要拿我出氣,禁了我進宮的權限——”
說着掏出半塊碎掉的褪色綠頭宮牌,在我面前晃了晃。
“結娶應天長,這句詞,是你去年婚宴上給我的。那我們就,一阙這個詞,換納蘭一阙詞,好不好?”
梆子聲突然撕裂東華門吹出的夜氣。我盯着他腰間晃動的錯金螭紋荷包,想起的卻是容若與我的定情信物。喉嚨蓦地湧起血腥味:
“王爺要我代為探望太妃,遞句話便是,何必拿前塵往事作筏子?”
“因為納蘭教你明白了,紫禁城的真心話,都要裹着砒霜說。你說是也不是?”
一陣陰風吹來,簌簌差點撲滅我手上提着的羊角燈。我以為去年臨時起意的那句詩詞可以救自己于水火,卻不曾想,在一年後變成被要挾的砝碼。
常甯被禁止入宮,卻迫切想知道自己母妃的近況,我猛然攥緊袖口的纏枝紋,聽見自己聲音像淬火的生鐵:
“那王爺也該知道,我最恨要挾——”
“不是要挾,是買賣。”
“若我不肯呢?”
“那就可惜了容若埋在潭柘寺後山的情箋。”
我心下一驚,擡眼看他,不明他到底知道多少?
“還有——”
他笑着退進陰影,靴底碾碎朱砂色的沙礫,嗤笑漫過宮牆垂脊:
“忘了說,你回去還是要叮囑一下你的家丁,下次搬家收東西的時候,機敏點兒,别東落一塊手帕,西拉一個銀钗的,尤其是在那麼遠的京郊農家,免得讓人家嚼了舌根子,說什麼,皇親國戚未出閣女子,與男子在農家翻|雲|覆|雨|三月有餘,這貞潔都沒有了,臉要還是不要?臉都沒有了,命還要是不要?”
“又或者,你速速讓佟國維給你立個貞潔牌坊,這樣即便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好歹留佟佳氏上下百餘号人一點臉面活下去吧?”
“既然你多兒弟弟有銀子讓農家閉嘴裝作不知道曾有皇親國戚在此歇腳數月,你常甯哥哥,也有法子撬開他們的口——”
他忽然将馬鞭纏上我腕間,令我一時動彈不得,被他一把扯近。
“你——你卑劣至此!竟拿女子貞潔做污蔑籌碼!”
他倒是不惱,慢悠悠說:
“小爺我給你時間考慮,卑不卑劣的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如果佟佳姑娘願意換個角度考慮問題,這其實是個兩全其美的好事。”
其實這半年多來,我一直竭力避免去想,他過的好是不好。正如老秦曾問我的那句:
“你到底希望他好,還是希望他糟?若他此刻鳳冠霞帔洞房花燭,與你隔着二十四橋明月夜遙遙相望,你是盼他金鞍玉勒錦帳暖,還是願他孤館春寒酒醒遲?”
老秦還說:
“你沒放下也并不丢臉啊,你還愛着也不丢臉啊,現在你覺得,你的世界不能沒有他,也不丢臉啊。”
“如果他注定會離開,你覺得你做不做這些,會有什麼改變嗎?這南牆如果你不去撞,會不會在未來的某個深夜,後悔為什麼當初,沒有再努力一下呢?”
“後悔的是沒用盡全力的人,用盡全力的人,到最後是釋懷——”
那時我笑笑沒有接話,那時的我,還在用力屏蔽他的所有消息。
而如今,我當真聽到他過的不好,那種悲傷席卷着遺憾的感覺,要将我吞噬。
那日跟常甯分開後,我複又夢到了容若,在我們分開的第198天。
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在夢裡看見他的正臉,還是我們在渌水亭那日的模樣,同時經曆劇烈耳鳴,尖銳聲響中,我聽見自己骨骼深處傳來瓷器迸裂的脆響。那種悲傷是梅雨季在青磚縫裡瘋長的墨綠苔藓,遺憾則成了銅雀台瓦當上經年的銅綠,它們順着血管攀爬,連指甲蓋都泛起死灰般的青白色。
在夢裡,我坐在那裡,看着我的愛人離我越來越遠,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比要了我的命還難受。
如若無人提起,我可以,用時間慢慢沖刷自己的遺憾和悲傷,直到所有過往記憶逐漸退去底色。但昨夜常甯在耳邊的話過于清晰,如煙火般在耳畔炸裂的時刻,就已經注定了我的選擇。
意難平這三個字,在我的夢裡刻畫的無比真實生動。那個我終于遇到的特别的存在,卻無法在一起。而痛苦的是,我根本,舍不得,也忘不掉。所以一直不停的糾結,既想糾纏他,又想放過他,既想做到再也不與他聯系,但是又真的害怕和他再也沒有關系。
那一刻,我終究意識到,自己無法忍受,完全失去他的消息。
次日卯時,我披衣起身,差春桃去給西華門遞了求見赫舍裡的折子,當日下午,我就坐在了坤甯宮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