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将她完好無損地帶回!"
抵達岸邊時,紮西還不忘開我玩笑,說三年前紫玉姑娘帶領的漠北商隊曾救過他和妹妹性命,此行此刻,他也算是還上了紫玉的人情。
度怒江那日,江上的藤橋比江水更險。看着江水急急拍打兩岸峭壁,我在沿江的鎮上了解到有專門引路的腳夫,本想着如此險峻,定是要花許多銀兩,打聽了一下驚訝的發現,竟比我在京城請老秦和紫玉姑娘在醉心樓爽快吃一頓還便宜。
“我們别的也不會幹,無法換取銀兩,隻有做這般辛苦活,反正左右要養家。”
腳夫索朗次仁如是說。
怒江這段前後不過兩日腳程,索朗次仁送了我們過去,如果運氣好可以再接一隊人回來,往返可以賺一兩銀子,可以購入夠一家五口吃半年的青稞。
怒江上無法乘皮筏,隻有當地人修建的棧道般吊橋。看着滔滔江水,我此行頭一次打了退堂鼓,想問紮西是否可以沿江一直走到盡頭,無需過江。
“那我們會偏離路線,越走越遠。”
索朗次仁看我為難,堅持要背我過橋,他枯瘦的脊梁頂着我的測繪箱,藏袍下凸起的脊椎骨隔得我生疼。
"漢姑娘莫看底下——"
索朗次仁的赤腳在藤條上挪動,江水在三百米深處撕咬着峭壁。我數着心跳計算橋體擺幅,縱是有他背着,雙手也緊緊攀着兩邊繩索,生怕他腳下一個打滑二人都要墜入深淵斃命。
快要接近渡江尾聲,我突然聽見金屬斷裂聲——是固定銅羅盤的皮繩在摩擦間突然繃開!
紮西的匕首比我的尖叫聲更快。寒光閃過,羅盤墜入江濤前被他用刀尖勾住系帶。
索朗次仁卻因這晃動失去了平衡,我拼了命用雙腿夾|緊索朗次仁的肩背,順下一隻手來揪住他的衣領,卻也止不住他連人帶箱栽向深淵。攀在繩索上的最後一瞬,他将儀器箱甩回橋上,自己化作江心轉瞬即逝的黑點。
那是我自祜兒離世後那麼久,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
他到墜入江中,都沒搞懂自己以命護着的箱子是做何用處。
悔意也發生在海拔四千多米的理塘草原。
紮西說牦牛能嗅出三日前死過人的草場。我們進入理塘的第七天,這話應驗了。
那日淩晨時分剛拔營,隻見晨霧裡鑽出個渾身是血的康巴漢子,腰間别着斷了一半的藏刀。他嘶吼着:
"阿曲部落搶了鹽隊!"
便栽進我們的篝火堆,火星濺上我前一晚連夜整理的測繪圖紙。紮西用馬奶酒給他灌喉時,那漢子已隻剩出氣——
我攥着圖紙在一旁抖成個篩子——這是我第一次見人死得比熄滅的牛糞火還快。
片刻,紮西将他衣服全剝了去,扭身對我說:
"漢姑娘,這些幹淨的我們收好,把血衣埋進瑪尼堆。"
看着我仍盯着那漢子慘敗的面龐,紮西道:
“留他在此,便也算讓他修成天葬了。"
紮西将羅盤塞回我顫抖的手心:
"比困在農奴帳篷咳血強。”
說着,他用皮繩确認捆紮好了馱箱:
"走吧,天亮前要翻過海子山。能過了這裡,菩薩都要收三分魂魄。"
最震撼的是在邦達草原遇見磕長頭的隊伍。老者額前的木闆已磨出骨色,身後年輕母親背着嬰兒匍匐,襁褓裡伸出的小手正抓取塵埃中的光斑。我架着測繪儀的手開始發抖——這些用身體丈量信仰的人,比我精密儀器上的遊标卡尺更接近永恒。
悔意也發生在過洛隆那夜。那夜,我們被狼群包圍,頭狼的綠眼在測繪鏡裡放大成鬼火。我清楚看見馱馬被咬斷喉管時動脈鮮血飙飛三尺高。
紮西揮舞着火把驅散狼群,将我半截辮子都燒了去。我顫抖着坐在馬上剪焦發時,匕首貼着耳根劃過,聽得紮西歎息:
"你們漢人總把命看得太金貴,卻不知在這裡——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向閻王借的債。"
直到九月,看見拉薩河的反光時,我的牛皮靴已磨穿三層底,挑來的馬隊也隻剩最後一匹苟延殘喘着。紮西将最後一塊風幹肉塞給我,自己嚼起不知哪裡弄來的野草:
"漢姑娘,明天你就能用那鐵家夥量布達拉宮了。"
我突然拽住他鑲銀的袍角。四個月來,這動作比測繪制圖更熟稔——拽他躲過山崩,拽他避開部落冷箭和狼群嗚咽,此刻卻不知為何而拽。
當第一縷陽光鍍亮布達拉宮金頂時,我跪在經幡坡劇烈嘔吐。不是高原反應,是突然湧上的後怕——索朗次仁最後絕望的掙紮、狼牙下的火把、藤橋斷裂的脆響和差點卷入瀾滄江中的皮筏,走馬燈般在胃裡翻攪。
紮西用銅碗接住我的嘔吐物,倒進瑪尼堆旁的老鼠洞:
"吐吧,吐幹淨好,漢地的苦水,養不活高原的格桑花。"
我蓦然看向布宮,遠處朝聖者額頭的血漬,比紫禁城宮牆的紅漆更觸目。我突然看清那些用身體丈量信仰的人,他們的每一次匍匐,都在對抗死亡的虛無。
我擡眼看天上的雲朵飄散,忽見那深邃天空中好似浮出索朗次仁的臉。那康巴漢子墜下藤橋時,腰間天珠纏着的是我離京前去求的平安符,現在已随經幡般飄搖在怒江的漩渦裡。
出發前紀念般收藏着的容若贈的羊脂玉佩,早在到康定前就換成了五袋青稞和一斤風幹肉保命,倒是索朗次仁最後用命守護住的羅盤,日日被我攥在手心,夜夜在測繪箱裡震鳴如梵鐘。
暮色裡,第一盞酥油燈在布達拉宮亮起。我終于懂得我所經曆的一切,不過是命運在教我預習失去。此刻懷裡的測繪筆記沉甸甸的,每一頁都浸透冰雹、狼血與未亡人的淚,卻比那份輕飄飄的所謂愛情,珍貴萬倍。
布達拉宮的金頂吞下最後一縷夕陽時,我靴底的冰碴子正在融化。紮西往我掌心塞了塊糌粑,那粗粝觸感突然讓我想起容若曾喚人送去農家小院的海棠凍——那是京城最矜貴的點心,要用蘇州白玉盞盛着,化在舌尖像吞了一整個春天。
"再金貴的吃食——"
我嚼着帶青稞殼的糌粑輕笑:
"也比不過我們在雪山上啃冰來的爽快。"
紮西聽不懂我在笑什麼。他正用匕首幫我削着新測繪杆,刀刃反射的寒光刺得我眯眼。這動作讓我恍惚看見半年前的自己——蜷在佟佳府雕花拔步床上,攥着納蘭與盧氏的婚書哭濕鴛鴦枕。
那時以為心口被剜了個洞,如今才知真正的痛,是索朗次仁墜江時,為護我儀器箱松開藤橋的手。
我望向那些磕長頭的婦人。她們背上嬰孩的襁褓浸透汗水,額前卻還綁着丈夫戰死時留下的天珠。情愛在這裡不是納蘭詞裡的梨花雪,是藤橋斷裂時托舉你的手掌,是怒江邊上使命必達的堅定眼神,是天寒地凍中分食的最後一口糌粑。
我突然笑出聲。多麼荒謬——我曾花了那麼久衡量容若變心的概率,卻不知真正的丈量該是藤橋擺幅裡的生,是狼吻下的死,是索朗次仁墜江前甩回儀器箱的抛物線的弧度。
到達拉薩那日,我才終于讀懂命運深意——那場與納蘭的訣别不是終點,是神佛在教我騰空心房,好盛下茶馬道上比情愛壯闊千萬倍的生死悲歡。
大昭寺梵鐘驚起群鳥,我摸出早已吃完的裝着蘇合香的瓷瓶。仔細翻看,蠟封内層竟嵌着片金箔,上面密密麻麻刻着藏南地區的暗樁名錄。近五個月了,玄烨的沉水香混着高原的酥油味,在鼻尖釀成苦酒——原來從乾清宮賜馬那日起,他就為我備好了這條沾滿風雪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