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踮腳把爐子塞進床底,羊角辮掃過我手腕。爐膛裡不是尋常炭火,而是壓實的牛糞餅,混着柏樹枝的清香在低溫下陰燃。
過了一會兒,德吉嬸子又抱着厚的被褥進來,盆沿的吉祥八寶紋映着窗外的經幡:
"前幾日收到狼崽子的鷹書,說你們要到拉薩了,我就将被褥曬了三遍。我們這邊不比京城,太陽一下山夜裡就涼的很。我找了家中最厚的來,看看京城姑娘習不習慣——"
過了會又端着個銅盆進來,裡面藏藥泡的洗腳水騰起白霧:
"狼崽子說了你們一路過來實在艱辛,京城姑娘的腳嫩,泡完記得抹熊油膏。"
"阿佳吃這個!"
梅朵同我呆在一起不願走,趁德吉轉身,往我嘴裡塞了塊奶渣。羊皮袋捂着的溫熱甜腥裡,竟裹着片人參——後來才知是她拿阿爸的銀刀跟藥商換的。
“阿爸說了,阿佳許是不習慣高原氣候,怎麼看着臉色慘白的,隻喝奶茶不吃肉,看來是要拿參片提提氣。”
我垂首笑笑,沒說他家這風幹肉我是真咬不動。
将她擁入懷中,軟軟的透明的小人兒,我不曾想過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中,怎就能生出如此溫暖的質樸的又熱情的一家。
小姑娘踮腳給我編五彩發帶時,我摸到她掌心厚繭,那是替酒坊編紮酒囊麻繩磨的。
第三日清晨,我發現測繪儀的銅腳被人仔細纏了牦牛毛。線頭收尾處打了個金剛結,纏着幾根銀白發絲——是嬸嬸的。
她正跪在院角煨桑,松枝青煙攀上晾曬的邦典(圍裙),把七彩條紋熏得更豔麗。
“你們漢人管這叫‘結繩記事’?”
紮西拎着酒糟過來添火:
“嬸嬸說儀器太冷,纏點活物暖和。”
桑煙突然轉了向,裹着梅朵偷偷塞給我的奶渣糖香氣,在八廓街上空盤成個未完的卍字符。我卧房的窗子正對大昭寺,看着遠處大昭寺的金頂正在晨光裡融化,我心中莫名一暖。
紮西蹲在樓下院門口的門檻處啃風幹肉,突然嗤笑:
“漢姑娘快下來喝奶茶,裡面放了枸杞,是梅朵天沒亮就翻牆去摘的,差點被巡夜喇嘛當小偷。”
小姑娘瞬間漲紅了臉,抓起糌粑粉要揚他,卻被嬸嬸用銅勺敲了後腦勺:
“你表妹可辛苦摘來了兩份,還有一份到時候你們帶走,給次旺拉姆。也很多年沒見小姑娘了,上次見的時候還是你阿瑪拉抱在懷裡。如今可也長大了吧——”
“阿嬸說的是呢,按漢人的說法,次旺今年就要及芨了,可惜家裡就我這個做哥哥的,還日日在外跑着,也沒人給她好好說個親事——”
“左右你們也要在錯那呆個一年半載的,到時候讓京姑娘給把把關挑個好夫婿。最好呀就是向你叔叔這樣的,沒有兄弟的。不然次旺可要受罪咯——”
我聽着這對叔侄之間的日常聊天,在糌粑粉塵紛飛的粉屑裡,嘗到今年第一口沒有鐵鏽味的甜。
晚炊時,德吉的丈夫達瓦蹲在竈邊削木勺,看我盯着看地入神,突将半成品木勺抛給我:
"京姑娘試試?"
桦木紋裡滲着酥油香,我看到他腰間的酒葫蘆刻着漢文"康"——正是二十年前孝莊太後賜給朝聖團的禦酒器。
“你叔原先是理藩院的馬夫。後來啊,就,就沒幹了——”
看着我盯着酒葫蘆發呆,嬸嬸解釋道。我點了點頭表示聽進去了,但也沒問為何嬸嬸支支吾吾不說明為何阿叔退出了馬夫隊,按理說這個活計斷是掙錢的,畢竟給朝廷做事,也算有個編制。
我正暗自想着怎麼都來十七世紀了,腦子裡還是‘有個編制能穩定些’的‘陳舊’思想,隻見阿嬸轉身端來羊肉湯時,特意撇開浮油:
"漢人腸胃弱。來,京姑娘喝清湯和炖爛的羊排——"
然後将整塊羊尾夾給紮西:
"狼崽子多吃肥油才長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