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餓急了。
拉姆多日壓抑着的情緒在這一瞬間爆發,她穿着裡衣撲倒在雪地上,抱着小雪豹的頭痛哭:
“阿哥!你怎就能打死它!橫豎它已殺了兩頭牦牛!你打死它,這兩頭牦牛也不會活了!”
“你要牦牛!我賠你便是!等我嫁去東邊!賠你二十隻!夠不夠?!”
紮西一手拎着燈盞和火槍,不發一言地走近我們,彎腰确認了小雪豹已死透,将身上披着的襖子解下披在跪坐雪地痛哭着的拉姆身上,而後深深看了我一眼,提起那隻外賣牦牛的蹄子,扭身一步步将其拖拽了回去。
那眼神中,參雜着财産損失的悲痛,和對妹妹心軟的無力。
我等拉姆哭夠了,将她扶起,她抱着小雪豹的屍首,跟着我一步步回了卧房。
衣服都不要換的,拉姆連夜在院門口刨了一個大坑,将小雪豹安葬了。我舉着火把站在她身側,聽到紮西在牛棚庖丁解牛的聲響。
雖然牦牛肉不如整頭牛值錢,但紮西也要趁着牦牛的屍身沒有變壞腐敗前,将其拆解好,說不定轉日去鎮上還能換點銀錢。
那一夜,我們都沒有睡。
第二日清晨,拉姆因前一日在雪地裡跪了太久,有些受涼發燒,我安頓了她剛喝了碗奶茶後睡下,走到牛棚。
看着紮西還在收拾着牦牛屍體,靠在牛棚的架子上輕問:
“拉姆這事,你這個做哥哥的,怎麼想?”
紮西背對着我,頓了頓手裡的動作,而後歎了口氣道:
“唉,拉姆這孩子,就是心軟,對野外生長着的野獸都是如此,更何況對人?”
“你說的心軟,是說她對丹增,還是對東邊大戶那兄弟人家?”
紮西笑笑搖頭不語,低頭繼續切割牛肉。
“這小半年的相處,丹增對拉姆的情誼,我屬實都看在眼裡。但他家情況,确實不容樂觀,若想讓妹子過上好生活,是不是确實跟了東邊那家,未來日子比較有盼頭?”
我見他不語,兀自分析道。
“我隻是奇怪,這東邊也請了媒人說了兩次親事了,但到底是給兄弟兩的哪一個說親,卻從沒提過?”
紮西頓了頓手上的動作,嘴角向下撇了撇,好像突然醞釀出想流淚的情緒:
“我們藏區這邊,是一妻多夫制,所以如果是家裡有兄弟的,就是默認娶過門去,新婦同時侍奉兩個男人。”
聽到此,我一時間震驚到無法言語,頭一次聽說一妻多夫是這個解讀。
不過後來想了一會也正常,尤其是藏南地區,這時候更多的還是農耕帶着點狩獵文明的性質,男性生産力還是一個家的頂梁,相對而言女子的地位自然沒有那麼高。
突然想到德吉嬸子在我們離開拉薩前囑咐我幫着拉姆把關選夫婿的時候說的,希望拉姆一定找一個獨生子家庭,不然會太辛苦。
那時我聽了此番話并沒有深究,還天真以為是擔心拉姆不好處理妯娌關系。
但一妻侍奉二夫——
聽着都覺得頭皮發麻,想來東邊大戶花了大價錢的聘禮,可不是因為看上了拉姆的風華正茂,而是作為買斷一個女人從十五歲到六十五歲的贖金。
突然懂了紮西剛才所說的‘心軟’是何用意。
夕陽沉入雪山時,我感受到拉姆心中的銀秤第三次傾向大戶家的禮單。
紫玉三年前送了拉姆這個銀算盤的同時,還簡單教授了一下算數技巧。之前不怎麼見拉姆用算盤,如今倒是每日在房裡将算盤打地噼啪直響。
算珠顯示東邊兄弟家這些聘禮不僅能還清紮西的債務,還能重新修繕這個到了冬天都要日日擔心房梁别被壓塌的老宅,還能供紮西去熱振寺療養一段時間。
拉姆面上的笑容沒了,幸福的表情沒了,少女的嬌羞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每日計算自己這副身量,到底嫁出去能換幾斤幾兩。
偶爾,她也會顫抖着觸摸金佛龛上的松石度母像,蓮花座下刻着細小的狼頭标記——這正是丹增家族多年前被大戶們掠奪的祖傳圖騰。
"姑娘若今日簽了婚書..."
媒人不知多少次來幾乎要踏爛紮西家的門檻。這日又來了,這回帶來的是一尊鎏金佛龛。此刻正笑嘻嘻遞上嵌着蜜蠟的銅筆,仿佛畫了押落了印,筆杆流淌着星河般的金砂就能揣進自己腰包。
拉姆攥着狼髀石的手一松,眼睜睜看着這狼髀石滾到東家送來的鎏金佛龛旁,像塊灰撲撲的頑石。
高下立判,一時間倒真顯不出狼髀石的珍貴。
拉姆突然攥緊繡着萬字紋的聘書,金粉蹭在自己袖間,我注意到她腕上一條極細的銀镯,是紮西熔了亡母遺物特意鑄的,前兩日剛戴在拉姆手上,算作是給她的嫁妝。此刻正在月光下泛着藥泉般的青輝。
我站在一旁勸也不是催也不是,隻眼看着拉姆被席卷在命運的長河中,在波濤洶湧中被裹挾着,無法判斷岔路的方向。
我無法告訴她嫁給丹增就一定會幸福,我也無法保證嫁去東邊就一定會不幸。
人生這條河流變數太過複雜,我自己的事尚且無法處理好,已不敢再承擔另一個的因果。
拉姆的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金飾,窗外突然炸響熟悉的鷹笛。
幾人在屋内扭頭看去,隻見丹增逆着光立在瑪尼堆上,眼神冷冷地看向這裡。一動不動。
拉姆雙眼滾出熱淚,推脫身體不适,暫時打發走了媒人。
聽着媒人小聲咒罵着離開,拉姆裝作沒聽見,翻身起來,擡手胡亂摸了一把臉上的淚痕,繼續撥弄着手裡的銀算盤:
"阿佳下次提醒我跟媒人确定一下,能侍奉兩位丈夫的新娘,月例錢該是雙份吧?"
而後突然在羊皮紙上疾書。她将紮西兩年前為了買這兩頭牦牛和給她治咳疾所欠的八十斤青稞、二十兩藏銀藥費拆分成細密的算式,淚水暈開了朱砂筆迹:
"等我嫁過去,就能還完這些債。等還完,興許就好了——"
我看着她小小一個,稚氣未脫的背影,此刻卻像個大人般丈量着自己的身價。
大戶管家恰在此時擡來第十箱聘禮,猩紅綢緞下壓着張地契——正是紮西祖輩丢失的牧場文書。
拉姆抽噎着展開那張地契,擡眼看我,道:
“阿佳不知,我們的祖父好賭,聽說二十年前,那時阿哥剛生下來沒多久,祖父就曾在連續十多天昏天黑地的賭局中,将家裡牧場全部輸給了東邊這戶的祖上。”
她顫抖着手撫摸着地契上的文字。
“阿佳你看,他們現在反而用我們祖輩輸給他們的牧場地契,還給我做聘禮。這不是惡心人,是什麼?”
我張了張嘴,看着她難受,卻一時間不知如何安慰她。
但她又忽然笑了笑,甩掉面上淚水,歪頭道:
“但是,如果我嫁過去,算是能贖回祖上敗出去的田産,是不是也算一樁益事?”
說着,轉身撫摸着猩紅綢緞,我歎氣:
"你以為嫁去東邊那家,就真能日日穿這些?"
不料拉姆冷笑了一下,手上一使勁兒便撕開綢緞,我們驟然看到墊在底層的,居然是發黴的經卷。
他們連佛祖都敢糊弄,何況是新婦?
離開拉薩前日,德吉嬸子的話突然浮現耳畔:
"兄弟共妻的新娘,連自己的銀飾都要熔成佛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