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之上,崔黛歸擡眸望來,眼中帶怒。
“顧大人派人來,是來捉魚,還是殺人?”
她兩步踏至邊緣,居高臨下看着底下的顧晏,語氣冷然:“大人曾教導,世間苦厄實多,要提起一口氣做些實事,即便以身為殉也好過無能狂怒。”
“如今我提了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皆賴大人教得好。”
崔黛歸譏道:“大人又何以發怒?”
“......”
顧晏立在水中,面上寒意更重。
烏發黏在蒼白的臉上,任水珠自眼睫滴落,卻一瞬不瞬,擡着眸,沉沉凝眄着水榭上的崔黛歸。
那雙點漆墨眸,此刻已是血絲密布,諸多情緒翻湧其中,叫人望之生駭。
張樂容悄悄拉了拉崔黛歸袖子,“要不咱們走......”
“走什麼走?”
崔黛歸心中氣郁已極。
明知陸徽之舊傷在身,還行如此下作事,她隻覺往日當真高看了他。
“大人便連一句道歉也——”
一聲輕咳響起,蓦地打斷她滿腔怒意。
陸徽之蒼白着臉,立在水榭上,晚來風寒,輕紗拂過,他唇角卻更紅了幾分。
瓊林玉樹便無端襯出幾分孱弱風姿。
“事未明晰......多謝蠻蠻。”
崔黛歸心中一滞,而後心疼與愧疚齊齊湧上。
她竟因着顧晏一聲怒喊,忽略了身邊人。
陸徽之落水,究其根本,在她。
她伸手,欲扶他往廂房去。
李慎也在這時過來,同樣蒼白着臉,擡起濕漉漉的眸子,望着她欲言又止。
三人站成一道風景,張樂容不想理會這爛攤子,索性去瞧羽林衛新抓的魚。
倒是無人在意水中還有個人。
“崔、黛、歸!”
顧晏深一腳淺一腳從水中蹚過,忽而欺身向前。
呼啦一聲,水點濺落衣裙,崔黛歸隻覺腳踝一痛。
猝然低眸,卻見隔了薄薄衣裙,顧晏的手緊锢在她腳踝上,手背青筋暴起,力道大得要将人碾碎。
崔黛歸掙紮擡腳,腳卻如釘在地上半點不得松動。
氣急之下怒目瞪去,卻見那人仰着的臉上,薄唇輕勾,竟帶出一抹肆意無妄的笑。
瘋戾從漆黑的眼底暴長,又一瞬化為溺人性命的無邊缱绻,宛若水中妖,黃泉鬼。
崔黛歸驚得背脊發冷。
一切隻在頃刻之間,水榭上的人反應過來,正要請了顧晏上來。
“殿下——”
水榭外,崔禦鸾珊珊來遲。
她新換了一身煙紫衣裙,遠遠望見李慎,提裙踏階,面上擔憂不已。
“怎落了水?快快随臣女去換身衣裳......”
她說着,像是才注意到其餘人,笑着福身,“見過陸郎君、張姑娘......顧大人?”
崔黛歸知水中人執拗性子,亦不想鬧得越發難堪。
她幾乎是乞求般朝陸徽之微微搖頭,才道:“阿姐既來了,勞煩領了他們去換衣裳罷,用盞姜湯,免着了風寒。”
最後是羽林衛“護送”幾人走遠。
一場鬧過,已是掌燈時分。
月籠寒煙,水榭三面臨水,四周點起燈籠,案上燭火昏昏。
顧晏一身濕衣,端坐案前。
對面,崔黛歸捏着筷子,對着滿桌菜肴,毫無胃口。
夜風吹來,崔黛歸都覺冷,對面人卻安然坐着,袖袍掀翻間,案上兩隻空盞滿上。
指尖一推,崔黛歸面前便落了那盞杏酒。
“落水濕衣,夜來風冽,染上病根就不好了。”
她凝眸一息,端起酒,“我敬大人一杯,今日算扯平。既同坐一條船,往後,黛歸同大人兩相得宜,望諸事順遂。”
顧晏靜靜看着她一飲而盡。
也端了酒盞,默然飲盡。
而後,挑着菜夾入崔黛歸碗中。
本是四人的酒席,如今變成了這般詭異對坐。
對面一聲不吭,隻有臉色漸白,在燭火輝映下,倒顯出柔和孱弱來。
崔黛歸看得心中複雜難言,啪一聲放下筷子。
“我說你快去更衣沒聽到嗎!”
崔黛歸隻覺碰上這一尊活爹,便是她這一世以來最大的劫難,“染了風寒可怎麼好!”
“......”
對面人低垂了頭,似充耳未聞。
崔黛歸恨聲:“朝局動蕩人心浮動,你同我在這做意氣之争,頂什麼用?”
“不顧惜己身,難道指望仇敵來寬衣解帶伺候你吃藥?!”
“我是吃不下,難道你吃得——”
“......好。”
對面一聲應下,起了身,從崔黛歸身旁側過,帶起水汽寒意。
崔黛歸心跳一滞。
直到看到他緩步踏出水榭,下了台階,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才發覺自己竟不知何時攥緊了手,攥得袖口皺成一片。
手中一松,呼吸漸平靜下來,她不自覺歎了口氣。
快步尋去廂房時,隻剩了李慎和崔禦鸾在。
不禁有些失望。
瞧着這名正言順的一家子,崔黛歸正要退出,卻被叫住。
李慎隻是擡眸輕輕看一眼崔禦鸾,崔禦鸾竟就起身出去了。
他換了身崔溢未穿過的新衣裳,坐在堂屋桌邊,伸手倒茶時,露出了手腕上的紗布。
那手腕上的紗布血水糊成一團。
崔黛歸想了想,打算去尋人來。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