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緩擡起眸,手自桌下擡起,随意一揮,指骨間的墨色令牌虛虛一晃,倏忽沒入袖間。
動作行雲流水,透着一股上位者的散漫矜貴。
“大理寺辦案,大夫此時不說,是要去牢裡說了?”
他說着偏過頭,朝身後揚聲,“來——”
“等等!”
大夫連忙喊住,“大人莫急,不過是問個不孕的方子,草民哪有不說的?!”
顧晏聽完勾唇輕哂,起身,“在下喬裝而來,便是不願牽連無辜。看來大夫是想去嘗嘗大理寺十八般刑罰了,此案涉及内廷,隻恐有命進,沒命出。”
他擡手至胸前,正要擊掌,“來——”
“别、可别!”
大夫猛起身撲過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草民早瞧出兩位不似尋常人,也罷。”
他歎一口氣,“春風堂小本生意,大人有所不知,那些江湖遊醫持了刀來寄賣丹藥,草民若拒絕,莫說在這坐診救人,那便是連命都活不成啊!”
“這沒犯着律法罷?”
他臉皺成一團,“一應稅契都有好好交着,這丹藥知道的人少,買家也都是些江湖中人,從未出過事,更犯不着街坊百姓。”
顧晏聽罷,神色一冷,周身威嚴覆下,廣袖雪衣如流雲高徹,凜然不可望。
“句句糊弄,便将你春風堂圍了,再來說話!”
說着擡了腳。
崔黛歸卻拉住他,朝那大夫笑道:“我瞧老先生醫術高造福一方,何必砸了人醫館?是什麼丹藥,您隻管拿出來,咱們便也做江湖人,掏錢買來便是。”
大夫連連抹額,“是是!夫人說得在理,不過是顆丹藥,草民甘願贈予。”
他說着,似怕顧晏反悔,連忙往内室去,不一會兒,拿出一個褐色瓷瓶。
藥丸倒出的一瞬,崔黛歸蹙了眉。
兩指撚住,放在鼻下輕嗅,隻一瞬,便眼眸猛縮。
指尖一顫,那藥險些滑落。
雪色袖衫翻過眼前,下一瞬,一隻手從旁緊緊攥住她的手。
顧晏身形未動,隻緊握住崔黛歸的手,連同那藥一起,消失在她視線之内。
察覺到手中微顫,那姑娘的手冰冷一片,不似活人。
而她面上更是煞白一片,神色厭惡懼怕至極。
他眸光微動,臉色驟冷,如凝霜雪。
“大人,此藥到底為何草民不知,但江湖中人行事狠厲,此藥萬萬吃不得——”
未說完,就見顧晏手一擡,女子皓腕劃出一道流光,黑色藥丸就着她的手,進了顧晏的嘴。
喉結一滾,已入腹中。
崔黛歸一驚,厲聲抓住他,指尖深深嵌入肉裡,“吐出來!快吐出來!”
那是前世疼了她一整夜,最後七竅流血慘死宮中的烈性劇毒啊!
顧晏側頭望她,就見巴掌大的明豔臉龐上,眼尾怒紅,急的快要掉下淚來。
緩向下移,目光落在緊緊攥住自己手臂的那雙手上,指尖削蔥,卻用力至極,恍若那時躺在琳琅館書案之上,抓住他的袖籠小聲涕泣的模樣。
不由眸色轉深。
腹中一陣火燒灼痛傳來,他眉目間分毫未動,偏唇角噙了一抹輕笑,撫上她的手。
“無礙。”
點漆墨眸沉成一片欲色,又從欲色之中泛起春水微瀾,溫柔下壓着平靜而駭人的瘋,“朱砂、雄黃...斷腸草,還有哪些未聞出,無妨。”
“試一下,便知曉。”
他輕聲,似耳語吐露在崔黛歸耳畔,“這藥,你從前吃過麼。”
雖問句,卻帶了通曉一切的肯定。
崔黛歸才知,方才自己那反應,盡數落在了他眼中。
哪裡就這般大膽,吃了毒藥進去!
她心中驟生哀恸,一把勾向他頸間,勾得他俯下腰來,幾乎要将整張臉埋進自己腰間。
“快吐出來!不吐出來你會死!會死的!”
崔黛歸手不住地錘上他後背,欲将那藥錘出個幹淨。
她心中悔意如山傾海覆般襲來,心口恍若窒息。
方才為何沒有先一步發現,為何沒有先一步阻止!
為何今日便要來這狗屁的春風堂,順義坊!
為何...他要這樣!
“你從前,是不是吃過。”
顧晏的手自雪色大袖衫底下輕握住她手腕,帶停她動作,“那日,崔侯下獄,你便要來喂我毒藥,是否便是從前,我做過傷你父親之事。”
崔黛歸一怔。
“還有......上元夜玉面那時,你我合該未曾見過,你千金買我命......”
腹中愈痛,他面色已然發白,隐忍之下爆出青筋,薄唇卻愈豔,“是否從前,我做過傷你之事......”
“這藥,你從前在哪裡,吃過麼?”
他聲聲問來,到最後聲似顫抖,崔黛歸再也忍不住,眼淚如雨滾落。
“你做什麼!快吐啊!大夫、大夫呢?!”
她怒極驚極懼極,大腦遲滞到現在才想起這堂中的大夫。
一回頭,卻見隔了幾道門,那大夫臉色駭白,抱住一個大藥箱狼狽奔來。
“快!快吃了這解藥!再晚就來不及了!”
崔黛歸趕緊奪過那藥箱,大夫手忙腳亂下了鎖,從瓶瓶罐罐中翻找,頃刻間隻聽叮叮當當響聲。
很快,大夫掏出一個玉色小瓶,喜道:“就是這個!快、喂他服下!”
回頭一看,顧晏卻已半跪在地,額上暴起青筋,暴汗如雨,眼睫劇顫,豔紅薄唇緊咬,深褐血絲卻仍從齒縫間溢出。
淌落胸襟,紅成一片。
他臉頰蒼白駭人,難辨神姿瓊林模樣,眼眸卻帶了哄勸的溫軟笑意。
“蠻蠻,解藥已得,往後不用再怕,這些事......可以告訴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