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通化門外。
旌旗蔽日,禮樂齊鳴,禦道兩側,百官分列。
嘉帝立在高高城樓之上,俯瞰底下衆臣,目光落在最前方一襲厚重紅衣的崔黛歸身上。
目光陰鸷,又倏忽泛起笑。
“皇貴妃那宮人,前日溺水了?”
身側一隻纖白手掌接過他手中念珠,笑道:“陛下,皇貴妃之事,臣哪敢過問。”
“卿乃文登郎!”嘉帝側身,凝住眼前雌雄莫辨的少年郎。
捏了捏他的手,徐徐善誘:“先前她降刑于你已是逾矩,若再逢此事,且來禀了朕,可記住了?”
“是,”張清然垂下頭,眸光微閃,“承乾宮宮人出宮一趟便暴斃,陛下可是要臣探查一二?”
嘉帝聽聞,滿意笑了聲。
他慢悠悠擡眼望向底下,洞若觀火般淡然道:“不必。”
百官之中,顧晏面無波瀾站在一片绯色中。
前方崔黛歸剛登上車,回眸望來時,目光同顧晏遙遙對視一瞬。
他眼中勾起一抹隐晦笑意,執笏的指骨無意識捏緊了些。
薄唇輕啟,無聲吐出兩個字,“放心。”
本該昨日放出的崔溢,至今還在獄中,雖大理寺文書判定無罪。
可崔黛歸心中仍憂慮不安。
顧晏這兩字落在她眼中,她心中稍稍安定。
事已至此,唯有走下去。
目光再轉,輕易便見到了稍後面些的陸徽之。
他一身墨綠官袍,立在那一排中如修竹朗月,手中笏闆筆挺,面上隐有憂色。
不知看了崔黛歸多久。
“殿下。”身側宮女催促,崔黛歸心下微一歎氣,轉身入了攆車。
金碧辇車放下珍珠簾,隔絕了所有視線。
陸徽之收回目光,百官散退時,他停了兩步。
等顧晏從身側走過,低聲:“邕州出京千裡,三日後我當啟程。”
身側又一行官員走過,顧晏擡眸,“陸拾遺是不放心顧某?”
“一為她,二為西沙百姓。”
陸徽之仰頭望向西邊,“必要使和親不成,公主薨逝之罪落在蠻夷頭上。”
顧晏眸光沉了下,“陸拾遺久居上京錦繡堆,也有閑心去管西沙百姓?”
“既着這身官袍,自當為大夏子民謀福祉。”陸徽之蹙眉,“難道顧舍人不是?”
“拾遺清正,吾輩望塵莫及。”
顧晏理了理袖袍,自嘲一笑,側過陸徽之,往宮内走去。
回到東台,将将坐下,剛打開卷宗,内侍過來沏茶,無聲遞上一枝海棠。
顧晏目光一沉,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行至宮門處,童叁已在馬車旁等候多時。
“公子,方才趁百官送行,皇貴妃的人去了大理寺獄。”
顧晏并不意外,隻是問:“可有攜帶外物?”
童叁搖頭,“大理少卿親自放行,無人查驗。”
顧晏沉吟一瞬,吩咐道:“駕車,去大理寺。”
大理寺獄。
兩名獄卒靠在牆角,一邊咬着餅,一邊閑話。
“當真是命好,從前做着侯爺享清福,哪怕下了獄,也有女兒來救,出去了也還是侯爺!”
“小聲些,上頭公文下來了,最遲明日就要放出去,可别惹禍上身!”
“唉。咱們這樣的人,那些貴人們哪會放在眼裡?”
“噓...有人來了。”
大門打開,外頭一身绯色紅袍逆光踏進,側過兩人時,其中一人眼珠子瞪大了些。
等人走遠,那人才唏噓,“那位大人什麼來頭...咱們寺卿大人一把年紀了,竟在他面前彎腰賠笑......”
“想必是朝中那位顧舍人罷,聽說他近來糾察貪墨雷厲風行,死了不少人呢......”
這話落下,兩人齊齊打了個寒噤,餅也不吃了,挺正了身姿值守起來。
大理寺最裡間那一間牢房,大理寺卿送到此處,随行主簿連忙打開鎖鍊。
“舍人請便。”
大理寺卿望了眼獄中立在窗下發絲蓬亂的人,又看向面色微冷的顧晏。
忍不住低聲解釋:“前番舍人囑托,崔侯一應皆好,隻是近來茶飯不思,消瘦了些。”
“大人謬言,身陷囹圄者,豈有心安體胖的?”
顧晏音色冷若寒潭,“下官觀其神思安然,想必崔侯也覺自己行事磊落,無愧天地,是以不怵罪責加身。”
大理寺卿聽得心尖一顫,難道他不該優待崔溢?
可分明先前這人就是如此吩咐的啊......
他心念轉過一圈,捋了花白胡須,隻道:“舍人近來政績卓著,比之顧侍中更是青出于藍,老夫已是緻政之年,一心田園,恐怕無緣得見舍人入閣拜相那一天了。”
顧晏謙恭含笑,“大人過譽,山中煎茶,下官歆羨不已。”
大理寺卿心中一定,拱手告辭。
走到門外時,那開鎖的主簿神色疑惑,“大人既對顧舍人假以辭色,安陸侯當面,又為何不問兩句?”
“安陸侯此案頗疑,本官身為大理寺長官,也無從知曉具體細節。”
他渾濁的眼底閃過銳芒,“即便出獄也難測禍福,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再說了,方才他始終背對,便是避嫌。本官又何必戳破?”
“隻要......不招惹到那尊殺神就好。”他說着,回眸望了望背後深深牢獄。
牢房中,崔溢立在窗前。
一縷日光落下,斜打在他梳的一絲不苟的發上,泛起銀光。
身後腳步聲漸近,停在一寸之處。
崔溢心下一歎,轉身道:“你如此來見我,會落人口實。”
“崔侯多慮,晚輩此來亦為公事。”
顧晏淡聲說着,轉身在稻草鋪就的木闆上坐下,姿态随意,“今日承乾宮來人,所談何事,還請崔侯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