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府。
書房案上,一封從邕州傳來的密信攤開在燭火下。
顧晏立在一副人像前,手中緊緊攥着那枚白玉葫蘆,指尖掐進掌心渾然不覺。
他癡癡望着那畫像上的女子,那雙杏眸含笑眄來時,依稀能聽到那殷紅檀唇溢出的一聲“先生”。
“不可能......”
燭火閃爍,畫像上的人仿佛從火光中走來,衣帶飄飄,栩栩如生。
顧晏忽地伸手,撫摸上那雙眼眸,“你不會死的。”
“公子。”
童叁進屋,手捧的托盤上放着一件疊好的紫袍,“陛下加授您同平章事銜,特賜紫袍玉冠,按照慣例,明日需入宮謝恩。侍中遣人來問,明日是否一同入宮。”
他說完,久久沒有回應。
不禁擡眸望了眼那畫,心中歎息一聲,繞過書案。
卻見眼前素來淡漠的公子眼底猩紅一片,薄唇卻血色盡失,手中更是往下淌着血。
“公子!”
童叁一驚,忙掰開他垂在身側的手,卻見裡邊不是利器,隻是一塊小巧的白玉墜。
“備馬。”
這聲音沙啞淡漠,童叁一愣,“離卯時尚有兩個時辰,公子睡會?”
“命人沿途備馬,我即刻赴邕州。”
顧晏淡漠說着,手中摩挲那枚帶血的白玉葫蘆,“明日你去東台遞病牍,若有人問起,隻稱風寒侵體,沉疴難起。”
“明日不入宮謝恩?”童叁擔憂,“公子此時出京,豈非欺君?”
顧晏蓦地擡眼,掃過去的目光冷寒至極。
童叁一頓,還是咬着牙道:“崔姑娘葬身火海,秦珂做事向來仔細,不會弄錯。公子即便要去尋,等明日謝恩後再去,也不耽擱啊!”
陳仲實也在這時踏進屋子,瞥一眼便知。
“小叁兒,你攔得住麼?”
他語氣随意,“快備馬罷,邕州千裡之遙,不去一趟,你家公子死不瞑目。”
“陳先生!”童叁怒目,“莫要胡言!”
陳仲實隻垂眸道:“是非真假,全憑天意。”
那日庭中同崔黛歸的一番交談,他便知會有這一日。
眼下滿城風言,未必沒有隻言片語傳入邕州。
若崔黛歸認定崔溢死于顧晏之手,假死脫身也确有可能。
隻是,身在局中者關心則亂,難免一葉障目。
他擡眸看向顧晏,“那顆假死藥未帶走,若她當真殒命,你又該如何?”
“......”
顧晏手中倏地用力,掌心的血又淌下,“黃泉碧落,她在哪,我便在哪。”
“——!!”
陳仲實幾乎是第一次認識他,不由怒道:“那你辛苦籌謀多年,眼見就要收網,都不要了?!”
“我陳某人追随你,不是為着這樣一句話!”
“......”
顧晏垂眸,語氣森寒,“局已成勢,木已成舟,由不得人。血債血償,天理昭昭,時辰到了,自有你的位置。”
五日後,邕州至上京的一處驿館中。
崔黛歸喬作男裝打扮,随在陸徽之身後進屋。
十日來快馬加鞭,若非憑着陸徽之官身能換動驿站馬匹,隻怕便要跑死幾匹馬了。
崔黛歸皮膚曬黑了些,人瘦了些,一雙杏眸卻愈發幽深。
此時安靜坐在桌邊望着茶盞時,讓人瞧不出在想什麼。
“先歇一晚,明日再啟程可好?”對面,陸徽之瞧見她滿面風霜,面露不忍。
“不用。”
崔黛歸淡聲,“我要趕回去見父親,你若有事,不必着急趕路。”
“蠻蠻!”陸徽之蹙眉,“如此下去,積勞成疾,回京又能做什麼!”
“......”
想起前世父親死于獄中後李慎送來的金縷衣,崔黛歸勾了勾唇,卻笑不出來。
“我知你為我好,可此事于我已成執念,”
她起身,“你不是還要去尋知府一趟麼?我去看看馬。”
踏出房門時,她抿了抿唇,回頭笑道:“總歸你回來之前,我哪兒也不去。”
陸徽之望着那強撐起的笑臉,心中有如針紮。
幾時起,她對他也要這樣拒人千裡了......
樓下,馬廄中一排的馬正吃着草,崔黛歸喂了兩把草料又端了幹淨的水來。
轉身離開時,餘光瞧見前方入口處一人騎馬疾馳而來。
那人面上覆了一層銀絲面具,花紋繁複,遮住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
隔得太遠,崔黛歸隻瞧了一眼,便轉身踏入大堂。
堂内隻有三四個過路的官員在吃酒,閑聊的便是近來的和親公主被殺一案。
“須知義成公主出身安陸侯府,此番和親本是為國為民之義舉,卻死于别院大火,自古紅顔多薄命呐!”
“兄長此言差矣!聽聞公主是被人殺害,一刀捅進肚子,死後賊人才放火毀屍滅迹。”
“在下亦有耳聞,聽說那賊人正是蠻夷派出?”
“哪是那群畜生!我卻聽說,正是成王殿下不忍山河傾頹,蠻夷得勢,又難左右當今和親之舉,這才一不做二不休殺了那鳥公主!”
最後一人做武夫打扮,瞧腰間挂牌,應當是軍中的都尉。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人拉住他小聲道:“朝中大事,我等安能妄議?不要命了!”
“什麼大事不大事!某隻知成王忠肝義膽,殺了公主便同蠻夷和不了親,某此來便是要往安西軍去,投成王、殺蠻夷!”
“聽聞成王招攬天下有識之士,當真募成了安西軍?”
“豈能有假!安西軍半數皆來自前番元氏舊部,那元邦勉倒台之前,軍中心懷抱負者早暗投了成王,如某這般,已算晚的!”
“......”
瞧見崔黛歸進來,幾人頓時息了聲。
崔黛歸聽在耳中,心中一陣刺痛。
這些日子她聽的傳言越多,心中那個猜想,便愈發清晰——
顧晏和親之舉,并非救她父親。
隻是利用她挑起争端,令成王不得不起兵造反。
留言愈烈,成王便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