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領了崔黛歸入城。
崔黛歸垂下頭,餘光卻瞟到,那城門校尉分明背過身去,竟是一眼也不打算窺視。
心中不由詫異。
嘉帝晚年好男風,兩世以來皆未更改,張樂容做了什麼受寵至此?
一路行至東西交彙的大街時,崔黛歸臉色猶豫。
蘭香看在眼裡,心中閃過一絲憐憫,卻笑道:“娘娘有言,必要先帶了姑娘入宮,一切事,姑娘入宮自見分曉!”
話已至此,崔黛歸便咽下了要先回府一趟的請求。
陸徽之過府門而不入,去紫宸殿觐見複命時,崔黛歸也進了張樂容的含涼殿。
闊别數月,再見張樂容時,她已是一身華麗宮裝,頭上雲髻層疊,插金钗戴鳳冠,滿身華貴豔壓牡丹。
崔黛歸這瞬間竟生出近鄉情怯來,呆在原地。
還是張樂容剁了腳,“終于等到你了!這是做什麼?不認識了?”
這一下,崔黛歸才找回從前那個熟悉的張樂容。
不禁也笑了,“宮中的日子,可有受刁難委屈?”
“誰敢刁難我啊!”
張樂容牽了她往貴妃榻上坐下,“你不必替我擔憂,倒是你,侯爺一事,我有話同你說。”
她的面色變得凝重,張了口要說話,卻在瞧見崔黛歸那張憔悴的臉時一頓。
“還沒用膳罷?差點忘了——”
她揚聲,“香蘭,快叫百味樓的徐廚子做頓好的!”
“先說正事...百味樓的廚子?”
見崔黛歸懵住,張樂容笑着附耳過去。
兩息過後,崔黛歸滿面訝異,“以蕺菜塗膚避寵當真可行?可有危害?”
“能有什麼危害?陛下要我入宮,本就是為了我那一手制造機弩的手藝,每每他來,我身上都散發腥臭,一兩次後,自然就不願來了。”
她哼一聲,“當初我老家江陽節度使才派人來家中議親,崔禦鸾便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事,便是想讓我過不了安生日子,我偏不!”
“我既能幫着軍器監那幫家夥做些東西,又是沛國公府獨女,一無謀逆之虞,二無誕嗣亂政之患,隻求在這後宮裡活的舒坦些,陛下自然樂意由着我來!”
“你不知道,”她端起茶抿一口,“軍器監那幫子年輕俊俏的官兒,隔三差五地見着當真養眼!更别說,有時下到冶坊去,那一個個脫了上裳打鐵的郎君,真叫人應接不暇!”
崔黛歸聽得咂舌,“朝堂不說什麼?”
“那群老臣精着呢,既有功于社稷,又有陛下裝聾作啞,允我扮作宮中太監,冒名往來,他們自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崔黛歸明白了。
相比敕封張樂容入仕,以女子之身同他們并列朝班,還是這樣深居後宮的妃嫔更能容忍些。
她松一口氣的同時,也不免替她憂心,“隻是這九重宮阙,進來容易,出去可就難了......”
張樂容反而豁達,“既來之則安之,日後事日後愁!”
“也是。”
崔黛歸默了聲,幾息過後,才提起,“我父親......”
張樂容笑容一滞,放下茶盞,“這事,得從你離京當晚說起......”
那晚,她送行崔黛歸和親之後,并未出宮,陪着娴妃逛禦花園。
恰逢嘉帝同顧晏在禦花園手談,上前行了禮正欲退下。
李慎卻來了。
他是得知安陸侯被判無罪,特地來求聖上旨意,要出宮探望這位“嶽父”。
“六殿下跪在地上磕頭,聖上當時面色不虞,并未準許。反而是顧大人......”
張樂容思索着,想起那日情景——
顧晏從亭中拾階而下,站在李慎面前,聲音淡淡,“微臣才從獄中來,殿下若記挂崔侯身體近況,或可解惑。”
他的眼睛落在李慎手上,笑道:“還未恭賀殿下喜結良緣,崔大姑娘親手為殿下裹傷,殿下今又憂念崔侯,可見情深意笃,教人歆羨不已。”
張樂容心知此話是故意刺李慎,卻不想李慎不怒反笑,臉上少有地現出得意之色。
“顧舍人難道不知——”
他起身,擡起手腕上已有些許發黃卷邊的白紗,那兒系着一個如花般美麗又小巧的結。
刻意輕聲慢語道來:“本宮這傷口,可是當日崔府落水之後,蠻蠻親手包紮......一圈一圈親手纏上,親手打結,除了她,還有誰能有如此巧手呢?”
那一刻,李慎并未察覺到異常。
可張樂容卻看見,顧晏眼眸中驟然湧現的駭人神色。
她思索着,在崔黛歸面前比劃,“就像、就像是溺水之人突然找到一塊浮木...不,就像是弄丢了比性命還重要的珍寶之後,失而複得的那種感覺!”
“悔恨、痛心,還有一絲果然如此、合該如此的慶幸和歡喜?”
張樂容搖搖頭,“我說不出來,總之那眼神太吓人了,你那包紮的手法,他是以前見過麼?”
崔黛歸也是聽得一頭霧水,想了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不禁遲疑道:“你說這事...同我父親有何幹系?”
“有啊!”張樂容道,“當時他聽到李慎那話後,竟也不同陛下告退,徑直往外沖出去,惹得陛下哭笑不得呢。”
“後來才知,他那時不要命奔出去,竟是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崔黛歸面色冷凝,“他是又去見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