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涼殿。
崔黛歸坐在床榻邊,聽着宮苑之中四起的哭聲。
内侍省到處抓人,宮女太監們人人自危,大抵今夜沒幾個能入眠。
張樂容已經哭過幾回,這一會兒剛梳洗完,進來便瞧見崔黛歸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麼。
為避人耳目,内殿并未留人侍候,燈火也僅有兩盞,顯得昏沉。
她靠床頭坐着,發絲未绾,從肩頭垂至腰間,蓋住了整個肩背,便将那窈窕少女削成了薄薄一張暗色紙片。
燭火下小小的一隻,柔順,卻哀婉。
張樂容瞧在眼裡,想起她剛入宮時的那股精氣神,想起從前總能輕易喊出的那聲“蠻女”。
短短幾月,物是人非,那些春光裡嘻嘻怒罵的日子一去不返。
隻餘滿身蕭瑟。
她心中忽而很不是滋味,猶豫再三,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
“要不要去瞧瞧?”她握住崔黛歸的手,“我帶你去。”
崔黛歸擡頭,眼眶比之黃昏時腫了一些,面色卻怔怔,有些不知所措。
她明日一早就要出宮,今夜不去看娴妃一眼,再無機會。
隻是......
張樂容心知她的顧慮,認真端詳她的臉,歎道:“你如今瘦了許多,黑燈瞎火的,臉再塗黑些,眼下旁人自顧不暇,也無心去注意你...連累不到我的。”
崔黛歸便點點頭,隻是依舊坐着沒動。
“......皇貴妃做的孽,同你無關。”
張樂容眼中泛起淚花,“表姐向來喜歡你,一直拿你當弟妹看待...你不去,她該傷心。”
崔黛歸眼中再也藏不住淚意,哽咽一聲,“樂容,娘娘當真願意看見我嗎?”
這回張樂容笑着彈了下她腦袋,“想什麼呢。”
一番裝扮,等到出宮時已夜深人靜。
兩人特意遣散了宮女太監,隻提着一盞燈走在宮道上。
有張樂容開路,宮中侍衛莫不敢攔。
崔黛歸穿着香蘭的衣服,跟在張樂容後邊,腳步比這夜色還沉重。
離啟祥宮越近,她心中越亂。
明知皇貴妃是皇貴妃,她是她,可心虛和愧疚卻始終萦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那樣鮮活溫柔的人,眨眼之間便沒了,如此慘烈,不是一句同你無關便能輕輕撇過。
“陸表兄?”
前面張樂容蓦地止步,心神正亂的崔黛歸差點撞上去。
一擡頭,見到陸徽之就站在前面,正看過來。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想是一眼就認出。
不知是本就心緒不穩還是什麼,視線對上時,崔黛歸恍惚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
她微微一怔,想再仔細看時,陸徽之已側過身子,讓出路來。
張樂容卻有些遲疑。
她望一眼雖憔悴,立在那裡卻仍如松如玉的陸徽之,明明第一時間便往崔黛歸身上看去,卻又在她看過來時故作疏冷地移開目光。
不由又望一眼身後神情怔愣的崔黛歸。
她心内歎一口氣。
這兩人,分明不尋常。
崔黛歸心中所想,她大概能猜到,可陸徽之又是怎麼了?
正想說點什麼,卻聽崔黛歸悶悶的聲音,“陸郎君,可否借一步說話?”
于是不等陸徽之應聲,她主動退到一旁去。
崔黛歸率先轉身,走到道旁的花樹下。
離了那一盞燈籠,仿佛人便能将所有難言的心事都藏入這夜色中,想說什麼、想做什麼都變得容易些。
身後緩緩的腳步聲傳來,崔黛歸深吸了口氣。
轉過身時,面上挂起一個淺淡的笑,語氣也輕快起來,“陸郎君,我是來看娘娘的。”
“嗯。”碰到她們的那一刻,陸徽之便知道了。
這一聲過後,兩人之間靜下來。
崔黛歸隻覺這一刻時間被無限拉長。
遠處張樂容手中的燈籠晃了晃,一縷暖光打在陸徽之臉上,她瞧見他分明在看着自己。
那眼中流轉的哀傷如潮水漫溢,似有千言萬語,卻又難言。
她被這目光灼到,才壓下去的悲戚和愧疚便如那高高的山嶽壓來,那将要說出口的話一時哽在了喉間。
他何等愛重在意娴妃這個姐姐,又何等愛護珠珠兒和九皇子。
這樣血淋淋的真相擺在面前,明知晚說一分,都是在作惡。
可叫她如何說得出口。
這幾月來,他盡心盡力替父親奔波勞累,替崔氏尋得片刻喘息活路,怎料一回京,卻要面對這樣的慘烈局面。
竟連姐姐最後一面,也未見着。
若話一出口,真相道明,他該如何看待崔氏,如何看待先前替崔氏奔波的自己?
崔黛歸分明站在陸徽之面前,隻要伸手便能觸碰到他。
可她卻覺自己站在了懸崖邊上,耳旁寒風獵獵刮過,每一次都是在不停地告訴自己該往前,必須往前。
可她卻生出臨陣逃兵般的怯弱,遲遲不敢往前踏出一步。
不敢跳入那漆黑冷寒,再無人陪伴的深淵。
可是不能,不能這樣。
崔黛歸空茫的心底恍若一柄刀劈來,将她同身後站在平坦大道上的陸徽之一刀劈開。
她不能這樣自私,這樣明知真相卻裝作無辜,這樣百般替自己辯白,一邊繼續享着他的好,一邊又頂着崔氏的名頭在他面前晃蕩——
即便他對自己心無芥蒂,又該如何在失了女兒的父母面前交代?
陸氏的芝蘭玉樹,生于高山雅庭,品行高潔,霁月光風,這樣幹淨、純粹、澄澈的一個人,當如蓮花般一塵不染。
自己怎能僅因貪戀他的好,便将他拉入橫亘在陸崔兩姓面前,滿是淤泥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