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王子未想到竟被他看穿。
這些日子手段使盡,唯獨昨日那女子被留下,對顧晏而言必定有所不同。
他想試一試這姑娘在他心中的分量,這才有此安排。
不禁讪笑,“顧先生身為中原人,這彎刀倒使得好。”
“大王子可曾聽說,兵家還有一句,”顧晏擡眸,目光冷沉,“知己知己,百戰不殆。”
“不知顧先生師從何人?”
大王子接過彎刀,并未聽出弦外之音,隻随意一問。
然而顧晏眼中卻驟起噬血殺意。
這一瞬間,西沙戰場上許多人一一在眼前浮現,最後定在了那高頭大馬上風吹日曬皺紋橫生卻欣慰笑着的臉上。
然而隻須臾,他周身冷沉霜雪斂去,翻湧的血沫咽回腹腔,勾唇淡笑,“家父所授。”
“顧先生父親身居侍中高位,乃大夏百官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真令人豔羨。”
大王子笑笑,“隻是不知何時才能接了侍中大人一同來此,到時有二位在側,我又何須犯險行這屍毒之計呢?”
“顧侍中......”顧晏語調輕慢,聲線若凝了冰,“不急。”
他目光落到大王子手中那柄沾血的彎刀上,眉眼竟溫柔似月,“會給你送來的。”
大王子一愣,顧晏卻轉過身去。
“大王子既決心已定,何必多言。”
他步履輕緩,走進竹林間,一身素衣廣袖不綴華飾,唯腰間一枚白玉葫蘆玉墜,瞧來神清骨秀,風姿高邁。
大王子望着他的背影,陰鸷目光中露出貪色。
隻是不敢多耽擱,又追上前,“别急着走啊!先生若有妙計,我自當聽取!那屍毒,不用就是了!”
顧晏卻不顧身後喊聲,緩步走入竹林。
再次回到客院時,崔黛歸正坐在庭中。
她身上穿着月白襦裙,清新淡雅,頭上未簪珠钗。
顧晏便知,她是在給崔溢戴孝。
隻是崔溢還活着,他并不打算眼下告訴她。
“毒屍投城一事,可能阻?”崔黛歸起身,急急迎上去。
顧晏不鹹不淡看她一眼,緩步過去,在看到石桌上那半盞冷茶時一頓。
腳尖一轉,雪白袖袍拂過石桌時,人已施施然坐在了這盞茶前。
正是崔黛歸方才坐過的石凳。
他似不經意間撩了撩衣擺,恰露出那一線血色。
手中卻捏起那半盞茶,修長骨指沿着青玉釉盞邊緣摩挲,最後落在那一點花瓣似的水漬上。
目光一暗,擡起手,薄唇覆上,一飲而盡。
崔黛歸注意力都放在了那衣角的血迹上。
“這是......”
正拿不準是出了何事,卻聽顧晏又是一陣難抑的輕咳傳來,斷斷續續聲柔氣虛,像受了酷刑大難。
于是倏忽變了色,“他們虐待于你?!”
顧晏不置可否,隻撫上心口,蒼白着臉淡漠道:“一介俘虜命皆由人,屍毒投城這樣的事,姑娘未免高看在下。”
他坐在石凳上,素衣清瘦,眉眼低垂,蕭瑟染身,是從未有過的失意柔弱。
崔黛歸蓦地心中一軟,從前眼高于頂的顧大人如今落得如此。
怪她。
“傷在哪了?我看看。”
她心中對于昨夜的那點别扭徹底抛卻,俯身在他面前,柔聲勸,“走吧,一起逃出去,出去了再想法子。”
顧晏聞言眼睫輕顫了下。
半晌,含糊道:“屍毒一事,也并非不能阻......”
“當真?”
崔黛歸看着他這有氣無力的模樣,愈發憂慮,“昨夜我分明還能進出院子,那個什麼大王子并未下禁令。今早起來,侍女卻不許我踏出半步,好話說盡,問她是何原因卻支支吾吾不肯說......”
她兀自說着,未看到顧晏捏住茶盞的手指蓦地一停。
院門口,抱着衣裳剛踏入的侍女腳步一頓,目光忐忑朝顧晏望去。
“也不知是出了何變故,今日是囚禁,明日便能是死期,”
崔黛歸一拍桌子,看向顧晏,“當務之急,還是先逃出去!”
“......”
這話堅決如磐石落地,可磐石卻砸了顧晏的腳。
他擱了茶盞,幽幽道:“剛剛倒是想出了屍毒一策解法,隻是尚需時日。”
崔黛歸詫異擡眸,見顧晏一臉淡然,胸有成竹,并非诳言。
不禁糾結,“我也是從邊城小地來的,若不知便罷,既知曉此事,怎安心冷眼看着如此毒計施展?那可是一城的性命!隻是蠻夷殘暴,再拖下去,你身子受得住?”
“姑娘心憂百姓,何時也能分出一二關心在下了?”
顧晏哂聲,“恕在下,擔當不起。”
崔黛歸被這陰陽怪氣噎住,心中發苦。
若論關心,她倒當真關心,關心到差點要了他的命。
郁郁側過頭去,瞧見院門口站着一人,正是早先将她囚禁在這院落中的侍女。
不禁蹙眉,“何事?”
“姑娘......”
侍女怯怯看一眼顧晏,心中想起這人幾日來面不改色殺人的畫面,愈發恐懼。
也因如此,更着急着解釋清楚,隻能硬着頭皮道:“您洗這衣裳時太過用力,奴方才收衣時瞧見有一處破口...不過放心,奴已縫補好了。”
崔黛歸隻覺莫名。
她何曾洗過衣裳,必是這侍女弄壞了在這裡推卸責任。
再定睛一看,她手上抱着的,最上面那件,不正是那繡着玉雪奶貓兒的诃子?
那一點布料,平日貼身穿着也不沾塵泥,哪那麼容易洗壞!
當即新仇舊怨一齊湧上,“先前像個啞巴,現下倒是口齒伶俐,我何時——”
“咳。”
一聲清咳打斷,顧晏擡眸冷冷凝向那侍女,便叫那侍女瑟縮一下,差點站不住要退出去。
隻是下一刻,便聽那人聲線淡漠冷如清泉,“出去。”
她心中一喜,連行禮都顧不上,立刻将衣裳擱在石桌上,退了出去。
“不過一件衣裳而已,洗壞就洗壞了,又沒人怪她,哪值當這樣缺心眼冤到我身上來......”
崔黛歸看得咂舌,“我是什麼洪水猛獸麼?”
話音落地,久久未聽到回應,不由擡眸。
卻見顧晏正怔愣着看着那诃子,臉上是少有的茫然。
她心中猛地一跳,鬼使神差脫口而出:“這衣裳——”
“不是。”
一道清潤嗓音陡然截斷話頭,顧晏指尖下意識攥緊,冷聲嘲弄,“顧某還不至卑賤至此。”
“......”
“......??”
崔黛歸氣笑了,雖有那麼一刻生出了膽大包天的念頭,竟懷疑這衣裳,是他為自己這個仇人漿洗。
可——
“我說什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