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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入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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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崔黛歸躺在裡間床榻上輾轉反側,望着屏風前的那道虛影。

那是宿在外間的顧晏。

興平府地處北界,夜裡要冷些,星空也愈顯遼闊。

顧晏和衣躺在竹塌上,透過半開的窗棂望去,點點星芒落入眼中,心中一點一點平靜下來。

隻是這平靜到不了夢裡。

他依然走在一片沉黑血海裡。

數不清的幽黑深坑在腳下蔓延,血水裡翻湧着無數斷肢殘骸,千萬隻被腐血泡脹的手從深坑伸出,每一個都在竭力攫住他的腳踝,要将他拖進深淵。

一張張發白泣血的面龐自深淵中望來,幽咽着喊他的名字。

小将軍......小将軍......

他将自己蜷成一小團,任自己墜入深坑。

猩臭濃黑的血水自口鼻中灌進來,窒息的黑暗之中,卻找到久違的安甯。

閉上眼,終于一切都歸于虛無。

直至那聲——

南望,照顧好自己......忘掉顧氏罷。

忘掉......

娘親,我忘不掉。

他遽然睜開眼,絕望比血水更洶湧壓來,心中卻生不出一絲反抗。

他是行走世間的罪人,遊離地獄的惡鬼,被鐵鍊鎖住,寸步難行。

塵世經年,他早已長成作惡多端的奸佞,不是當初那個烈日下執紅纓槍的小将軍。

滿手陰謀,不見赤誠。

他是個惡心的怪物。

父親在世,一定不喜這樣的他。

娘親見了,一定要厭惡這樣的他。

他沒有長成大家心中的樣子,他活該受到懲罰。

可是,沒有人懲罰。

他們......都不在了。

連怪他,都沒有人。

血水猛地翻湧,如千刀萬剮刺向他的心。

可終究隻是唯恐不及地避開,不屑沾染上這個怪物一分。

他被又一次丢棄。

沒人會要他。

他終于像個懦夫,又一次伸手往胸襟裡扯去。

唯有那藥,唯有那藥。

可手中卻猛然觸到溫涼柔軟,不是那冷冰冰的瓷瓶。

他掙紮着睜眼,卻怎麼也睜不開。

直到一點熟悉的聲音穿過血水,落在耳畔。

先生?先生......?

先生!

崔黛歸緊緊抓住那隻發燙的手,不讓他在胸膛上抓繞出更刺目的紅痕。

伸手去摸,也是燙得驚人。

“先生!快醒醒!”

“顧晏!”

眼前的人卻隻是雙目緊閉,薄唇比臉色還白,不停發着抖,兩縷發絲被汗水打濕,貼在額上,顯出風吹就倒的脆弱。

崔黛歸咬了咬牙,要去尋人,

不料才起身就被一股大力扯住,腳下趔趄撲在了竹榻上。

迎面撞進一片滾燙的胸膛,滿懷的松香襲來,崔黛歸順着那股力道擡眸望去。

她的手被他緊緊攥住,捏得生疼。

他分明未醒,手中卻不容分說,霸道地沿着她的手腕碾磨向下,五指強行撐開她緊握的掌心,近乎執拗穿行進指縫,扣攏。

終成交纏之态。

崔黛歸隻覺他的力道大的驚人,猶如溺水之人緊緊抓住一顆救命稻草。

不禁額上青筋跳了又跳。

這是做了什麼夢?

“來人!”

侍女很快進了屋,一番問詢之下,崔黛歸才知這人竟用上了五石散!

那可是要命的東西!

想起方才他神志不清拉扯衣襟的模樣,崔黛歸面上徹底冷了下來。

擡手翻開他的胸前衣襟,果然看見一個白瓷小瓶。

“當真禍害!”

打開瓷瓶一聞,崔黛歸目光發狠,“不是要拉攏招撫麼?你們就是這樣磋磨他的?!”

侍女吓得跪在地上,“姑娘,這...這是大人自己要的......”

崔黛歸一怔。

此物成瘾,染上了便魂不守宅,血不華色,長此以往不止肝髒受損,更會緻殘緻死。

他不會不知。

“都是何時用、用了多久?”

“大約有七、七八日了,幾乎日日都用...都是在這樣的夜間使用......”

崔黛歸忽然想起來了。

那夜她被蠻夷捉來送給顧晏時,他那樣蒼白的面色卻透出紅暈,還止不住咳,分明就是用了這五石散。

當時她隻當他是喝了那合歡之效的藥酒,他卻不說。

原是為了掩蓋此事。

“打水來。”

這東西她再熟悉不過,張清然那裡給嘉帝用的就是這五石散。

“從今日起,這樣的東西不許再送來!去喊大夫!”

侍女唯唯諾諾出去,不一會兒,房中置好浴桶,放了溫熱的水。

所幸時日尚淺,慢慢戒掉不是難事。

眼下先将高熱降下來才是。

她往回抽手,卻怎麼也抽不出,隻得單手去扒他的衣裳。

一邊費力脫着,一邊惡聲威脅,“再不醒,将你發賣了去!”

底下的人紋絲不動。

隻有那手攥得發白,緊緊握住她不松開。

崔黛歸無奈,後悔方才為何不讓侍女先搭把手。

好在那浴桶就在塌邊,雖泡不了,倒也能擦擦身子降溫。

隻是想得很好,衣裳一解開,她自己卻鬧了個臉紅。

雪色衣衫下,露出這人大片的胸膛,不似衣冠楚楚那般清瘦模樣。

薄而緊的肌肉下蓄着力,冷白肌膚也因高熱而染绯,熱氣蒸騰而來,渾身血液似噴薄而出,便如昨夜這人帶着她撫上的那處,平靜底下有着駭人的生命力。

崔黛歸忽然意識到,眼前的,是一副年輕男子氣血方剛的軀殼。

還要繼續寬衣解帶麼?

這個問題隻在腦中停留一瞬,她便眼也不眨地,摸上他腰上系帶。

輕輕一用力,卻未扯動。

底下人似乎顫了一下。

她不由擡眸,卻見顧晏依舊緊閉雙眸,似在昏迷夢中。

于是放下心來,手上加了力,要将他的裡袴脫下。

反正看也看過,摸也摸過。

沒什麼大不了的。

崔黛歸紅着臉告訴自己。

然而手下這裡袴卻似專同她作對,扯松了這邊又緊了那邊,半天徒勞,隻累得她沁出汗來。

終于,在一聲洩氣般輕歎後,那系帶像是自己長了手般,竟輕易滑下一寸。

她不由睜大了眼,狐疑着往上看去,那人如玉點染绯霞的臉龐上鴉羽低垂,仍是一副昏迷着予取予求的模樣。

若海棠低眠,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隻是面上不自然的薄紅更深。

她驚得擡手去摸,竟反而不如方才燙手。

這是怎的了?

再轉回目光時,卻瞧見那腰線之下,延伸出兩道淺粉疤痕,線條曲而流暢,像是經年的舊傷,是......

彎刀。

崔黛歸目光一凝。

燭火下那雙杏眸中,輕忽旖旎之色褪去,顯出幾分淩厲。

蠻夷之禍,從不曾遠離。

她再沒心思欣賞眼前的病美人,拿了巾帕打濕水,盡心盡責擦拭起來。

整個胸膛擦過一遍後,大夫來了。

也不知是哪來的庸醫,戰戰兢兢瞧過一遍後,卻隻開了個安神的方子。

再問該如何祛除戒斷五石散,就隻會推脫到學藝不精上。

崔黛歸明白他的顧忌。

畢竟這裡是廣大将軍府,顧晏身份特殊。

無奈之下,她隻好又換了水,守在顧晏身邊一遍遍擦拭。

浴桶中的水冷了又熱,熱了又冷。

侍女累得倚坐在門檻上睡着時,崔黛歸也終于抵不過困倦,趴在顧晏身上沉沉睡去。

手才從胸膛上滑落,頃刻間,卻又被另一隻更大的手穩穩接住,握在掌中。

顧晏睜開眼,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撐身坐起來,一點一點将枕在自己腿上的姑娘挪入懷中。

這樣日思夜想的一張臉在眼前毫無防備睡着,顧晏靜靜看着,眼眸中溢出的溫柔,幾乎要化作實質,順着她的眉眼一寸寸撫過。

隻是眸光漸深時,卻隻擡手,曲起修長指骨,輕輕觸上那朱唇。

指腹霎時傳來溫熱柔軟,引得他頸側青筋驟然緊繃,幾乎要忍不住喟歎出聲。

懷中人在此時嘤咛一聲,似覺癢意,竟伸出軟濡檀舌,在唇上輕輕舔過。

顧晏瞳孔驟縮,猛地收回手。

那軟舌便貼着指尖刮過,将觸未觸着沒入紅唇。

顧晏一時有些慶幸未将她驚醒,一時又升起怅然若失。

這樣照顧他,可有一絲一毫是出自愛念?

他要的不是她的虧欠。

縱前路阻隔千萬重,他盡可徐徐圖之,可他怕,怕她心中全然無他。

世間所有,皆可抛卻。

他無故人,無牽礙,便連西沙舊地,也早不複當年模樣。

唯有她。

往深淵中的他伸出手的那一刻,他便如腐屍逢遇鮮血,一瞬之間生出骨血,生出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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