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出渴望。
這渴望如毒藥,片刻斷不得。
“别走。”
他低喃一聲,捧起那隻柔順無骨的手,萬分珍重地在臉側蹭動,最後捧到唇邊,輕啄一下。
“從前,吓着你了。”
“我若藏起心思,你是不是便會,安心待在我身邊?”
“贖罪......呵。”
“贖罪也好。”
他就這樣看了她一夜。
等到日上三竿崔黛歸醒來時,房中不見了顧晏的身影。
待在院裡用了一個寡淡無味的早膳後,侍女慌張着跑進門。
“大王子來了,姑娘快避避?”
崔黛歸倒是未見過這位,聞言起身快步往屋内去。
隻是才走一步,院門口就出現一個身着月白長衫,眼窩深邃,鼻梁高挺的異邦男子。
“顧大人可回了?”他踏步進來,揚聲問。
侍女嗫嚅道:“大人晨起出去,一直未回。”
崔黛歸忙随了侍女低下頭去。
可已經晚了。
那人在瞧見她那張臉時眼睛一亮。
見兩個女子衣裳形制相似,一身素色,頭上也都未簪朱钗。
他理所當然将崔黛歸也當成了此處侍女。
“嘶......美人如花,今日得見,死而無憾!”
大王子眼中綻出驚豔,快步走上前,伸手就要往崔黛歸臉上摸去。
崔黛歸急急避開,大王子摸了個空。
“捆了。”
他擡手嗅了嗅,似被香氣撫慰,怒容轉瞬舒展,“捆緊點,送去本王床上。”
身後兩個親衛聞言朝崔黛歸奔來。
崔黛歸未料到片刻之間竟至此地步,退避間被其中一人鉗住雙手,眼看着就要被綁起來,不由大喊:“我是顧——”
“——咻!”
一箭破空飛來,刹那間,擦着崔黛歸耳畔,沒入那親衛脖頸中,力道之大,帶得崔黛歸差點摔在地上。
她猛然擡眸,瞧見顧晏一身白衣疏朗,手中一把弓緩緩張開,竟是又取了一支箭。
他唇邊挂着一抹涼薄笑意,眼中是深不見底的噬人漆黑。
渾身的殺意毫不掩飾,箭尖所指,正是大王子。
“顧大人,誤會一場!”
崔黛歸看得心中一驚,若在此射殺了他,休想再活着出去!
可顧晏卻像未聽到般,閑閑搭弓,引箭,又是一支。
竟是要三箭齊發。
“為區區一個女人,”大王子眼中陰鸷如淬毒,“顧先生要殺本王?”
顧晏輕笑一聲,“區區一個女人自不足惜,隻是顧某不喜,自己的東西被人染指。”
“這有何難,本王再送你十個便是!”
大王子摸上腰間彎刀,冷笑開口,“你我兄弟,何須見外!”
眼看一觸即發,崔黛歸咬緊了牙,目光緊緊攫住顧晏那雙漆黑的眸子,緩緩搖頭。
“你方才,說什麼?”
顧晏在這目光中頓住,任親衛揮舞着将手中彎刀對準他,隻輕笑一聲,“你說,你是顧某的人?”
他臉上滿是毫不在意的平靜,然而崔黛歸能瞧透那平靜底下隐抑的瘋戾。
如狂雲積聚,死生抛開。
這一刻,大王子都顯得沒那麼可怖。
她駭然點頭,“我......我還想活......”
“好。”
顧晏周身霎時有如春雨降下,眼中隻看得到她那微不可察的點頭,“那就活。”
“大王子,顧某殘軀,尚算一二分作用。炎炎夏日将逝,若錯失良機,便又要等上一年,大王子等得,隻不知大王子那位父汗可等得?”
顧晏自長弓後擡眸,溫聲道:“顧某所求不多,她既弄丢一隻鞋,那便讓你的人還上一隻腳罷。”
“如此,才是禮尚往來。”
大王子摸在腰間的手緊了緊。
一息之後,轉眸向那滿臉驚恐的親衛笑道:“你意如何?”
那親衛戰戰兢兢,同伴陳屍在側,他想也沒想跪地求饒:“世子救奴!”
“大王子可是為難?”
顧晏朝崔黛歸招招手,及至眼前,他目光掠過崔黛歸如雲堆砌的鴉發,落在腦後那根束發綢帶上。
“這樣罷,顧某蒙眼,無論射中與否,此事皆一筆勾銷,自此,盡心效力。”
他說着,目不斜視凝着大王子,隻輕聲朝身旁的崔黛歸歎道:“替我蒙眼。”
大王子沉吟片刻,扶親衛起身,“放心。待會他張弓,我必持刀擋箭救你。”
親衛遲疑,“那是三箭......”
“怎麼?你是不信本王?”
話已至此,親衛再難推脫。
隻提緊了心神,在那人重新拉弓的那一刻,飛奔向屋内。
顧晏立在門口,一雙墨眸叫雪色綢緞蒙住,光影依稀透進來,他卻閉上雙眼。
鼻息之間,盡是崔黛歸發絲上沾染的香氣,他在這香氣萦繞中淺淡勾唇。
前方淩亂的腳步聲傳來,他耳側動了動,手指閑閑搭在弦上,“還未多謝,大王子的弓箭,顧某用着甚好。”
下一瞬,手中一松。
“咻——”
“咻——”
“咻——”
三聲混在疾風中飛過的箭矢如流星射出,崔黛歸目光緊随而去。
竟瞧見前方那親衛像是自己一頭撞在箭上。
箭簇入肉的悶響砸在院落之中,那親衛被釘在門框上,隻差一步,便可避入屋内。
然而此時,那張臉已被血染透。
鮮血至貫穿眉心的那支箭漫湧而出,順着睜大的眼覆下,而頸上,心口,各有一箭,牢牢将他釘在門上,哪怕死,也倒不進那間屋子。
滿院寂靜。
顧晏垂手,随手擲出弓箭。
修長的指骨上一刻還搭在箭上,此時卻隻疏慵擡起,繞過腦後,雪白袖袍輕晃間,眼眸上的那根發帶被緩緩取下。
他垂眸看着這發帶,一息之後,緊緊握在掌心。
再擡眸,卻似對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熟視無睹,更不驚訝于那親衛的慘狀。
隻歉然溫聲:“許久未練,生疏了。”
如此箭術,鬼神莫測。
大王子驚得說不出話來,手中顫顫從那彎刀上擡起。
直至此刻看見那人溫潤的眉眼,還有那眼中透出的歉意,才覺心頭血冷。
這人當真是個十足的瘋子。
也是此時才慶幸,未對此人以性命相挾。
他,不是将性命放在眼中的人。
大王子大笑一聲,“顧先生技藝精絕......”
“雖未取了腳賠罪,但顧某說到做到,此事揭過。”
顧晏轉身,朝院外道:“晚些時候,再去拜見大王子。”
大王子目光一凝,話卡在喉中。
終歸是揮袖告辭。
崔黛歸這才癱軟着往石凳上坐去。
侍女也借打水清理,戰戰兢兢跑出去。
“這樣鋒芒畢露,惹惱了他,若一氣之下把你我綁去一刀宰了怎麼辦?你往日持重,今日怎如此沖動?”
崔黛歸忍不住氣道:“眼下你露了身手,再想逃隻怕更難,童叁還等在......”
話未說完,眼前雪光一閃。
她輕狹起眸子,這才瞧見,是顧晏單膝跪在了身前。
他滿頭鴉發柔順垂下,拂過她僅着羅襪的腳,垂在地上。
“别脫......”
眼見他手指撚住羅襪一角,就要褪去,崔黛歸腳尖一勾,忙往後收。
卻被一隻大掌握住。
他将崔黛歸那隻腳握在掌中,隻輕輕一拉,那羅襪便褪下,露出雪白圓潤的腳。
然而腳背一處,卻紅了一塊。
崔黛歸這才想起,方才那親衛要綁她時,掙紮間踩到了一腳。
“疼麼?”
顧晏的聲音自下方傳來,卻若春雨淅瀝澆進心間。
崔黛歸被他握住腳,看着那修長指骨曲起,在她腳背上輕輕撫按一下,一瞬間帶起摩挲癢意。
雙手不禁猛向後撐在石凳上,繃緊了嗓音道:“不、不疼......”
這樣的觸摸陌生極了。
崔黛歸按捺住心尖顫意,極力平心靜氣轉移話題,“你方才所說,是要撺掇那蠻夷做什麼?”
不料顧晏并不接話,握住她腳的那隻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在腳心輕叩了下。
崔黛歸猛地蜷起腳趾,膝頭不受控地顫了顫,咬了咬唇,含糊催促:“說了不疼,磨磨蹭蹭的、快回屋了!”
“躲什麼?”
顧晏的目光從她那缺了小趾的腳上挪開,向上,望進她那雙惱羞泛紅的杏眸中。
“昨夜紅绡帳暖,尚且不躲,此刻白日當空,躲什麼?”
崔黛歸一噎,臉上愈發紅成一片。
正要嗆他兩句,卻不料那人施施然起身。
一身白衣立在她面前,居高臨下道:“蠻夷狼子獸心,親之則不遜,疏之則生怨。寇盜邊境,虐殺吏民,百惡無善,慕強淩弱而不守禮。是他有求在先,我若不以兇狠姿态以對,難道要同他稱兄道弟以期太平?”
“非是為你,隻是要讓他瞧明白,顧某不是任他欺淩擺弄之人。”
嗓音淡漠,冷若冰霜。
崔黛歸聽着,心頭那點顫意如被冷風吹散,隻餘一片茫然空洞。
她面上紅暈一點點白下來,先前惱也好,羞也罷,竟覺可笑。
這一刻,她才知,面前這人,早已不是從前任她予求的顧晏。
怔愣間,那人轉了身,朝廂房走去。
腳步不疾不徐,落在崔黛歸耳旁,一聲一聲都在同從前記憶中的人道别遠去。
隻是等那人到了門口,将将要踏進屋内時,崔黛歸忽然擡眸。
“那你先前,并未受他們欺虐?”
她咬緊了唇,抓住心頭一閃而過的光點,不甘地問:“既未受辱,為何要在我面前裝出那樣柔弱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