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腳步一頓,停在了門口。
身後,崔黛歸緊緊盯着他,撐着石桌單腳站在地上。
“你不是問我撺掇他們做什麼。”
顧晏手撫在門上,離那被釘死的親衛僅有一寸,修長指骨上有着常年握筆的薄繭,依稀得見天子禦側舍人的清貴。
可一寸之外便是血色狼藉,死屍面目猙獰,還在滴血。
“興平府旁邊就是皇陵,兵馬守備不多卻是大夏根基所在。蠻夷已放出消息,必要在五日之内攻下,毀陵鞭屍,挫骨揚灰。屆時整個大夏将淪為笑柄,國之不國,禮統何存,禮義一失,綱常必亂,且看各路英雄如何乘風而起,最終是力挽狂瀾還是逐鹿天下......”
他眼眸帶笑,指骨也在門扉上愉悅地叩擊,“我倒是想看一看,生靈塗炭,人間煉獄,是何模樣。”
“人間煉獄......”
崔黛歸渾身一震,背脊上汗毛倒豎。
眼前一身白衣笑若春風的顧晏有如無常惡鬼,令人骨頭縫裡都生出寒意。
可她眼中,卻無端浮現一個烈日下手持長纓槍的少年,鮮衣怒馬,保家衛國。
他不是惡鬼。
從來都不是。
“我來時聽聞,西沙孩童皆唾罵顧氏,言稱顧老将軍一己之私而使西沙淪為謀逆罪地,緻使朝廷嚴加苛待,動辄增稅重役,老人或有緘口不言,年輕一輩卻早視顧氏如賊......”
崔黛歸喉中艱澀,“終歸是大夏負你,西沙負你。”
英雄末路錐心可歎。
可顧氏一族,卻在末路之中為百姓厮殺出一條曙光大道,而後,被這曙光徹底推向黑暗。
抱薪者,凍斃于風雪,開道者,曝屍于泥沼。
人間煉獄,早已降臨在顧氏一族。
血海屍山,唯餘一人。
活着,并不比死了更好。
可——
“這并非你所願!”
崔黛歸赤腳踩在碎石上,繃緊了身子,聲音隐隐發顫,“你若當真要将這天下變成煉獄,又何必将苦心籌謀得來的糧食盡數分給災民!”
“你不是要天下大亂,你是要逼皇室的人帶兵前來!”
崔黛歸仿佛終于窺得一絲真相,“是了!誘蠻夷攻打皇陵,朝廷即便不願在此時興兵,也不敢坐視皇陵遭外敵損毀。否則,各節度使必揭竿而起,打着救宗廟的旗号占山為王!”
“這天底下沒有比李氏皇族親自帶兵前來,更名正言順的了!你是要引他們過來,要借蠻夷之兵攻打大夏!”
“不、你要李氏亡覆,更要蠻夷滅絕!你是要讓他們狗咬狗!”
她擡眸,執拗地望着顧晏,“你不是要這天下生靈塗炭!”
顧晏靜靜聽着,初時淺淡笑着,末了那笑卻凝在唇角。
他眸光定定看過來,直瞧得崔黛歸幾乎站不住,才終于唇角勾起,愉悅笑了。
“崔黛歸,這世上千萬人,為何偏你對我的所思所想,一清二楚?”
顧晏一雙漆眸如溪水裡浸過,輕歎:“莫說因你知我身份,便是從前在琳琅館,你也能大言不慚鼓動我殺了皇帝——”
“即便無知小兒也不敢劍指天家,你是為何?”
他指尖似無意在門扉上輕叩,聲緩而鈍,如古寺鐘聲,卻教崔黛歸心間悚然。
“我平生見過的人不少,聽過的複仇故事也很多,論他是市井小民還是膏粱纨袴,憤至極點終歸不過匹夫一怒血濺三尺。崔黛歸,你一個從前久居邊關,回京後少有入宮的閨閣女子,何來仇怨要膽大包天到刺殺當朝天子?”
“又如何斷定我心中亦有此念?”
“崔黛歸,你似乎承載了許多不曾有過的恨,即便對我,亦是從一開始便帶了敵意......”
他語氣輕慢,氣定神閑,卻堪堪停在了這裡。
崔黛歸一顆心緊緊提起。
這一瞬間,她竟覺此生最大的秘密被人看穿,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等着那人接下來的話。
“你問我為何裝出柔弱。”
可顧晏卻垂下眸子,自嘲般笑了下,“眼下,還要問麼?”
他竟是無意揭開她的秘密。
崔黛歸陡然松了一口氣,卻也升起一股怅然若失。
方才有那麼一瞬間,她竟想着,若顧晏當真知曉,當真道破,她便全盤講與他聽。
前世那些屈辱的日子,那些死後的沸議,還有他最後慘白着臉倒在昭儀殿地上的慘淡結局。
她一個人憋在心中太久了,若能不計後果講出來,也不錯。
隻是,到底隻是一瞬間的念頭罷了。
崔黛歸看着顧晏,一雙杏眸中情緒幾經變幻,最終緩緩垂下,落在自己的腳尖。
“啊——”
一聲驚呼驟然響起。
崔黛歸腳下一歪,身子朝鋪了鵝卵石的地上摔去。
在快要挨着地面時,她閉上了眼。
她不是拖泥帶水的人。
若心有疑慮,必要問個分明。
終于,手掌擦出火辣辣的疼時,臉頰被什麼溫熱的東西緊緊托住——
是那人飛奔而來,跪在地上,以手做墊,護住了她的頭。
崔黛歸睜眼,眼前那片雪白袖袍在眼前無限放大。
一如那日春風堂輕易揮手,服下毒藥時晃過眼前的那片雪衣。
賭赢了。
崔黛歸枕在他掌心,鼻尖腥甜血氣傳來,她輕蹙了眉。
撐起身,翻開他的手。
手背上血迹淋漓,皮肉斑駁。
蠻夷沐猴而冠,學中原雅緻,卻連道上的鵝卵石都不知打磨光滑。
“疼麼?”
雖是故意為之,看到那修長如玉執筆清貴的手變成這樣,崔黛歸心中不禁生出悔意。
顧晏臉上淡淡,不辨喜怒,垂眸看着她。
“顧晏。”
崔黛歸将他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呵氣,許久,才擡眸。
她竭力讓自己看起來雲淡風輕,“你這樣瞻前顧後小心翼翼,究竟怕戳破的是我的心,還是你自己的膽?”
四目相對,呼吸交接。
四周寂靜一瞬,仿佛連心跳都停滞。
“顧南望,你是要将我囚禁于此,日日得見,對麼?”
察覺到那人欲退縮,她将臉頰貼了上去,在他手邊呵氣如蘭,“你離不開我了。”
臉頰下的手掌輕微顫了下,指骨刮過少女染血的肌膚,帶起涼意。
“蠻蠻。”
顧晏低歎一聲,語氣晦澀,“何必事事探得分明?”
崔黛歸面上一怔,不自覺現出笑意,繃緊了的心倏忽松開。
可下一刻,這笑意生生僵在臉上。
“你殺我,恨我,憎惡我,又有什麼關系呢?”
顧晏低垂了眉眼,漫不經心道:“你如今,已是我的掌中雀,籠中雁,一介玩物而已,要想解脫——”
“癡人說夢。”
一介玩物,癡人說夢。
這話裡的涼薄撲面而來,崔黛歸心中彷佛驟降冰雪,封住所有藏于心中的期待。
屋内一時寂靜,沉悶從心口蔓延,幾乎喘不過氣來。
難堪與那點如有若無的失落交織,叫她想要立刻逃離,可她還是攥緊了衣袖,執拗地問:“你當真恨我至此?”
顧晏并未回應,隻是轉身進了屋。
這一夜,明月高懸,整間廂房沉寂在瑩瑩月色中,一道屏風阻隔,兩個默然無眠的身影。
顧晏宿在外邊,望着那輪明月,心中想起的卻是崔黛歸白日那話——
“你這樣瞻前顧後小心翼翼,究竟怕戳破的是我的心,還是你自己的膽?”
戳破她的什麼心?
顧晏忽而自嘲地勾了唇。
她心上住着一輪明月,高華無塵,相知相許。
而他隻是她頭頂的一片陰雲。
陰雲一旦露出赤裸的爪牙,那糾纏不休的架勢,勢必會如從前般,吓得她愈發撲向那輪明月。
她沒說錯。
他的确是個懦夫,隻敢用恨将她栓住。
利用她心底的愧疚,引了她心甘情願地囚在他的身邊。
顧晏側身,望向屋内。
昏暗之中,屏風上依稀映出少女單薄的輪廓,躺在榻上小小的一隻。
她瘦了。
可那又如何。
即便她變作一具枯骨腐屍,他也不會放過她。
顧晏目光愈暗,沉在夜色裡,如同一頭随時要将獵物啃噬殆盡的巨獸。
崔黛歸有一瞬間覺得自己落入了一道危險的窺視中。
她下意識朝外看去,卻見外間那道身影安然躺着,似乎已經睡着。
她心下歎了口氣。
今日話已攤開,如今的顧晏,又怎會如從前那般,還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崔黛歸緩緩阖上眼。
一夜昏沉無夢,等到被侍女叫起來時,顧晏已經坐在屋裡的圓桌前。
“這是棗米糕,這是小天酥,這是單籠金乳酥,玉尖面,玉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