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放着兩幅碗筷,清聲介紹,“還有這渾吞,想必是你愛吃的。”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最後落在那渾吞上時,竟有淡淡哂意。
崔黛歸打眼瞧過,一桌子上擺着的吃食皆裝在精緻的碟盤裡,唯有那渾吞,用了一小隻灰樸樸的陶碗裝着,分量更是不夠塞牙縫。
這便是她愛吃的,所以這般待遇?
難怪這幾日無論早膳晚膳,桌上都會有這破碗裝的小渾吞。
蔥花灑上,香味誘人,起初她也嘗過,一口咬下去,酸得牙疼。
崔黛歸悶着一口氣,在他對面坐下,“我有話同你說。”
見顧晏望過來,她頓了頓,湊在顧晏耳邊低聲道:“三日後這群人要入山狩獵,屆時府中守備松懈,我們趁機——”
“昨夜,廣大将軍府死了三個漢人侍女,兩個灑掃小厮。”
“......!!”
崔黛歸蓦地一驚,“草菅人命!”
話落,她反應過來,臉色刷地白了,“漢人...這、這是受了你我牽連......”
“三個姑娘年不過十六。”
顧晏垂眸,嗓音淡淡,“一人被扯下頭皮,燙熟雙眼,兩人被剝去皮膚,做了美人琵琶。”
“兩個粗使小厮比不得姑娘家細皮嫩肉,隻得砍去四肢,做犬豕玩樂,血盡而亡。”
“畜生!畜生!”
崔黛歸聽得齒關發冷,“天理難容!這群畜生、活該剁了喂狗!”
“你要剁了他們?”
顧晏不輕不重看她一眼,“怎麼剁?”
屋内一時陷入寂靜。
崔黛歸抿緊了唇,她是真的想殺了他們,可......
顧晏輕嗤一聲,“還是沒有長進。”
“心中越想要什麼,便越要藏起來,暗暗謀劃,竭力促成。”
他拾起筷子,挾起一片小天酥放入她碗中,“事事皆擺在臉上,放出豪言壯語,是義憤填膺,還是自欺欺人?”
說着随意擡手,揮退侍女。
等腳步聲漸遠,他才似無奈輕歎:“崔黛歸,你早已不是剛從邊關回來的那個小姑娘了,人,總得先自己相信自己,才能做成事情。”
“......”
他分明語氣溫和,可愈是這樣,崔黛歸心中愈是難受。
想了一夜的逃跑大計也被丢諸腦後,她嗆聲:“我看顧大人便是太過相信自己,不過癡長我幾歲,就當真倚老賣老教訓人?如今你我同為階下囚,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崔黛歸。”
不知是不是錯覺,崔黛歸竟在顧晏眼底看到一絲笑意劃過,再定睛看去時,顧晏卻仍是那副淡漠模樣。
“你之過往我不意深究,但想必要比尋常人多些經曆,卻未養出堅韌沉靜的性子,”
顧晏語氣溫和而笃定,“你心中有愧,當真隻是因着我、因着崔溢?”
崔黛歸面上一滞。
這瞬間心中仿佛被什麼刺痛一下。
“從前我說你是紙老虎,如今倒覺着你更像蟹,八足二螯,殼硬肉軟,表面看着橫行霸道,實則揭開殼子,内裡柔軟膽小到不堪一擊。或可憑着一時憤慨沖動行事,更多時候,卻隻會踟蹰不前,畏首畏尾,以至白白磋磨時光,什麼也沒做成。”
顧晏目光如劍,穿透眼前那雙漸漸冷下來的杏眸,“這樣一邊得過且過,一邊厭棄自己的日子,你要過到什麼時候去?”
“你若甘願如此,縱有再多機會,也不過重蹈覆轍。”
他溫和的語氣中帶了輕蔑,仿佛不知會激起少女怎樣的逆反,“心中所愛,救不了,憎惡之徒,殺不了。便有康莊大道擺在面前,一道小小阻礙也能将你打入湍流。”
望着崔黛歸愈發蒼白的臉,他笑了下,“不過這樣也好,籠中玩物,合該如此。”
“住嘴!”
崔黛歸攥緊了拳,聲音沉怒,“你住嘴!”
“你憑什麼這樣說,你以為你是誰?”
她心中有如被尖刀剮過,那些平日裡不曾留意的惡意一瞬湧上來,“你以為你有王佐之才,攪弄風雲,可你顧氏還不是落得史書——”
最後一刻,卻蓦地止住。
“遺臭萬年?禍國殃民?”
顧晏淡笑着接過,聲冷若寒鐵,“史書?不過是成王敗寇!世人苦熬,極盡愚蠢,将所有求而不得皆寄于善惡有報四字,當真有報?什麼正統聖人?什麼清白忠烈?這世間一切,不過是恃強淩弱,弱者天生就會被人欺辱,被人評判!誰人在意是非對錯?誰人在意他人冤屈?沉冤得雪,不過又是一出茶餘飯後的戲談雜說。清白......清白算什麼。”
“不,”崔黛歸耳邊仿佛冷風呼嘯而過,直覺這話不對,“不......不是這樣!”
“崔黛歸,且睜大眼睛看清楚了、我便是這樣的人!”
顧晏起身,居高臨下睨過她,目光在觸及她那因怒氣而微微顫抖的唇時停留,轉深。
他勾了唇,輕蔑笑道:“便連受自己牽連的同胞枉死都無能為力,怎麼贖罪?”
一桌子的早膳,終歸沒人動筷吃一口。
崔黛歸在屋内坐了一日。
她發現一直以來,她總能被顧晏三言兩語激得跳腳,可偏偏他卻宛若無事人般,來去輕飄,言談随意。
然而今日不同。
今日,她第一次窺得他的心。
顧晏說的沒錯,她不止一次生出對自己的濃濃失望。
厭棄自己,于她而言,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可顧晏,厭棄的是整個世間。
他隻要大夏亡,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的心底,一片寂滅。
這樣渾渾噩噩想了一日,等到晚膳時分,窗外下起小雨來。
顧晏便是冒着細雨進了屋。
他一進門,見到屋内昏沉,崔黛歸坐在窗邊,細雨潤濕了她的鬓發,案上的那盞茶不知放了多久。
“想明白了?”
顧晏仿佛早上的争吵從未發生,走到她身旁,燃上燭火,屋内霎時明亮。
他重新替她換上一盞熱茶,負手立在窗前,語氣随意閑适,“打算如何做?”
崔黛歸望着窗外,漫天雨絲連綿,鋪在世間,不知歲月。
前世今生,想起那些惡心難言之事時,她心中從未如此甯靜。
“罪孽纏身之人,該死。”
顧晏點頭,“該死的人很多,不該死卻死了的人更多。”
“走至今日,我說過許多話,恨過許多人。”
崔黛歸伸出手,細雨打在手心,很快積起一汪水,輕輕一翻,那點聚積的雨水便傾淌入窗沿。
“我想殺蠻夷,想殺皇帝,想殺那位顧侍中,想将所有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的惡人都殺盡。”
“可就如這掌中水,落地無聲,活不了莊稼,也淹不死人。”
她起身,背對窗外天光,一雙杏眸看着顧晏時泛起光亮。
半晌,她像是終于下定決心,福身揖禮,“我與大人是同路人,又欠了大人一條命,大人如何待我,都是應當。”
她站在顧晏面前,垂着頭無比的恭順。
不像玩物,更似表忠心的下屬。
“這便是你想了一日的結果?”
顧晏轉身,目光落在她露出的一截雪白脖頸上,定了兩息才移開。
“崔黛歸,将主意打到我頭上來,是拿準了我不會殺你?”
“那麼,大人會嗎?”
話音落地,崔黛歸身前一冷。
一襲帶了水汽的白袍從眼前拂過,她的臉被一隻冷白的手緊緊捏住。
顧晏俯身,逼近那張明豔動人的臉,聲音比身上水汽還冷,“這代價,你付得起麼?”
崔黛歸被迫昂起頭。
這一刻,當真如玩物一般被他攥在手心。
可奇怪的是,她心中并不覺屈辱。
隻是望着那雙被戾氣蒙住的墨眸時,心中無端一顫。
縱今日囹圄,她仍覺着自己是自由的。
而他呢——
還要畫地為牢,将自己囚到何時?
崔黛歸想起這個人從前說過的許多話。
那時,她并未當真。
“這世上有太多值得留戀之事,縱使今日囚于虎狼窩,我也不想死,還想活得更好。我不要再耽于過往,你也不要再活在過去......”
她放軟了聲,近乎誘哄,“你從前不是說我那裡風好茶好麼,我們一起滅了他們,一起出去,好不好?”
話音落地,周身驟冷。
顧晏沉沉看着她,幾息之後,猛地欺近,一口堵上她的唇。
崔黛歸瞳孔驟縮,本能要推開,可手隻是輕輕顫了下,便任由着他在她唇上近乎瘋戾的碾咬。
不消片刻,血腥味傳來。
她唇上溢出絲絲的疼,可腦中已然顧不上,滿心裡隻覺酸脹。
眼前這人,看似無所不能,三言兩語極盡刻薄,要評盡她這個人。
可他自己,又何曾不是那隻蟹?
她任他發了瘋般汲取,腦中漸漸昏沉。
在終于喘不過氣來時,他側開頭,将自己冷然的臉緊緊貼上她喘息不止的紅潤面龐。力道大到幾乎成了蹂躏。
崔黛歸臉上攀起熱意,覺得臉要被擦破時。
耳邊一道低啞怒音灼灼撲來,“是留戀之事,還是留戀之人?想出去?做夢!”
崔黛歸一怔,還未回神,便覺腰間一緊。
天旋地轉間,她被那人攔腰抱起。
“既為玩物,便該盡玩物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