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區域從樹林外很難被發現。
高企的海堤沿線布滿圍欄,而圍欄之下藏着一片接近于沙灘的地方,白金細沙不知所蹤,唯有深棕色的泥水混合物包裹住裂石,不斷沖刷着兩側的海崖。
在海崖水平連線的中軸上,一道寬闊的橋面在浮動的波浪中若隐若現。
馬麗娅将法杖頂端對準下方的淺灘,幽藍的光芒頓時碎裂成細密的星點,傾灑而下,在接觸到海水的瞬間,猶如點燃了一簇生生不息的藍火,大範圍地燃燒起來。
火焰化作光幕,徐徐鋪開帕萊蒙島昔日的輝煌。
謝浮玉不由自主地走到圍欄邊,凝神細看,原本隻是虛影的橋面竟然逐漸凝實,恢複了從前的面貌。
那是一處熙熙攘攘的碼頭,沿岸堆滿了待裝上船的貨物,年輕力壯的男人們扛着沙袋,不斷往返于卸貨的小船與尚未出海的貨輪之間。
米黃色的遮陽蓬下,年邁的老人正眉飛色舞地向圍攏的孩童們,講述自己在船上當大副的往事。
人聲鼎沸,祥和美好,站在上帝視角的謝浮玉卻從沉船碎片裡預見了一場足以摧毀海港的風暴。
“阿郁,你看那裡。”殷浔走到他身邊,掰着他的肩膀,指了指右前方的一塊礁石。
謝浮玉于是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
在幾艘貨輪之後,有一片粗粝而碩大的礁石群,忽略掉規律的浪湧,視線便輕而易舉地聚焦至一道噴泉式的水柱上。
但殷浔示意的位置更靠上一些,謝浮玉微微眯起雙眼,看見了水柱上方,一片靛藍色的羽毛。
幾乎與大海、天穹融為一體,仿佛釣在大象鼻子前面的那根香蕉,逗弄着躍出海面的海豚。
半人半鳥的海妖從礁石後站起身,漂亮的雙翼泛起藍金色的光芒。
她伸指輕輕一點,那枚翎羽便飄向她的耳側,成為了垂墜的耳飾。
謝浮玉一眼認出來:“和瞿悅然的羽毛耳墜一模一樣。”
殷浔點點頭:“她就是每晚唱歌的人,你注意看她的口型。”
說話間,海妖徐徐側過身,面朝大海的某個方向,似乎在呼喚着什麼。
光幕沒有聲音,但從她翕張的嘴唇,和他們這幾日聽到的那首曲子,不難推測,那是聖母頌。
果然,徘徊在礁群附近的小海豚仿佛忽然間受到了某種召喚似的,啪嗒一下蹿出去很遠。
船隻和樹木遮蔽了兩人的視線,小海豚重新回到視野間時,身旁跟着一個坐在白鲸背上的小男孩。
微卷的栗色短發,黑曜石一樣的眼睛,謝浮玉淡聲道:“帕萊蒙來了。”
他垂眼掃過碼頭,風平浪靜,島民安居樂業,海妖安分守己,海神自得其樂。
這或許是故事的開端。
其後便是利益滋生出糾葛,三方平衡被打破,小海神永遠地消失在了一樓内圈的那幾張照片裡。
一切正如他所想,馬麗娅手腕微動,光幕中的畫面便如同被按下了加速鍵,大量信息碎紙般紛沓至來。
碼頭消失、海港收窄,沉積的沙土凝出陸地的輪廓,作為船員的青壯年抛棄了他們賴以生存的船隻,轉而将機器帶上海島,貪婪無度地擴張着土地面積,無形中破壞了海洋一直以來維系的平衡。
船隻和港口數量銳減,整座島嶼最終隻剩下一處供小木船停泊的臨時碼頭。
預知了風暴的帕萊蒙來不及阻止,反而遭到人類的誤會。講故事的老人将魚叉鋒銳的一端對準了小海神,孩童們則合力網住了那隻海豚。
唯獨海妖不見蹤影。
災變就是在這時突然造訪了這片海域,海嘯直沖雲霄,而島民們根本沒有足夠的逃生船。
覆滅隻在瞬息。
雲散雨霁後,是漫長的重建,極少數人幸存下來,亡羊補牢,加築堤壩,将臨時碼頭擴建成海港。心地善良的帕萊蒙不計前嫌,為他們引入了新的大型貨輪。
但島民們忌憚大海的風雨無常,不知從哪裡興起了一則傳聞,稱小海神的眼睛是能夠平定風波的寶藏。
于是,一場針對帕萊蒙的陰謀悄然而至。
卑劣的人類利用男孩心愛的小海豚做誘餌,成功剜下了帕萊蒙的雙眼,并在盛大的祭祀儀式中,将這雙眼睛填入島上最後一片白金沙灘,夯進了後來的地基裡。
失明的小海神則被騙進熔爐,鑄成一尊雕塑,擺在小廣場上鎮守一方。
光幕倏爾暗下來,謝浮玉第一次在回溯裡看見夜晚。
混亂不堪的白晝過後,人類和海神從畫面中消失,塞壬孤伶伶伫立在海崖之上。
“這次好像不是聖母頌了。”殷浔腦中隐隐浮現出一個模糊的猜測。
謝浮玉望向遠海迷霧中出現的貨輪,吐出幾個字:“塞壬之歌。”
傳聞清靈如同少女低吟,卻暗藏殺機,引誘過往的船員,一同沉入深海。
失去了帕萊蒙的管束,海妖肆無忌憚地向人類展開了報複。
貨輪徑直撞向了狹窄的港灣,浸在海水中的部分被暗礁擊穿,山石于此刻化作天然的刀刃,将船身撕裂成殘碎的零件。
船上的人落入水中,拼命遊向岸邊,但寬闊的碼頭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填海造陸中堆砌成高高的堤壩。
人類無法觸及圍欄分毫,隻能在不斷上漲的潮水中,痛苦而緩慢地溺斃。
潮漲潮落,光幕砰地消散,馬麗娅的聲音自他們斜後方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