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奶奶再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臉上,有些刺眼。她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旁邊是一臉疲憊的父親。父親見奶奶醒來,趕忙湊上前去。“娘,您醒了!” 父親的聲音中帶着一絲欣慰。
聽父親說,前晚的大火一直燒到後半夜,整個祠堂周邊的幾幢老房子都燒沒了。那熊熊大火仿佛要吞噬一切,火苗蹿得老高,映紅了整個村子。兩個救火的小夥子沒能逃出來,被大火無情地吞沒,他們的家人悲痛欲絕。但是帶領他們進去的村長和另外兩個男人卻隻受了皮外傷,而那兩個男人,正是前一天跟着村長來家裡的那兩個。
也是從那天開始,關于母親的流言蜚語突然就被 “村長為了自己保命居然把兩個小夥子丢在火坑裡” 的傳言蓋過。村子裡的人們聚在一起,紛紛議論着這件事,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憤怒和疑惑。有人說村長太自私,為了自己不顧别人的死活;也有人說可能是有什麼隐情,但大家都沒有确鑿的證據。
沒有人再來家裡吵過鬧過。随同祠堂一起化為灰燼的,還有芬嬸的屍體。那曾經熱鬧的祠堂,如今隻剩下一堆殘垣斷壁,焦黑的木頭散發着刺鼻的氣味,仿佛在訴說着那場可怕的災難。
但奶奶對母親的态度卻有了很大的變化,她開始禁止母親出門 —— 隻交代她做些家務,卻不再讓她去地裡幫忙。奶奶覺得母親的行為太怪異,總是擔心她會再惹出什麼禍端。母親也沒有反抗,隻是默默地接受了奶奶的安排,每天在家裡安靜地做家務。
生性憨厚的父親還以為奶奶隻是怕母親幹粗活累着,居然也是滿心歡喜,更加疼愛母親來。他每天從地裡回來,都會給母親帶一些小禮物,有時候是一朵野花,有時候是一個小果子。母親每次都會接過禮物,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但那笑容背後卻隐藏着深深的憂慮。
不久,母親便懷上了身孕,奶奶的态度稍微有了轉變。她開始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母親惡語相向,偶爾還會關心一下母親的身體。母親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行動也變得越來越不方便,但她還是堅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
九月左右之後的一天,天氣格外晴朗,陽光明媚。父親早早地就跟着村裡幾個年輕人去鎮上趕集,因為母親懷了身孕,奶奶便在後院養了十幾隻蘆花雞生蛋,但母親一人怎麼可能吃得了那麼多雞蛋,奶奶便跟父親提議讓他趁着村裡的年輕人開拖拉機去鎮上,順便跟着去把多餘的雞蛋賣掉。
正午時分,太陽高懸在天空,熾熱的陽光烘烤着大地。母親挺着大肚子坐在門檻上削着一個土豆的皮,一陣微風吹過,門沿上用繩子串起的易拉罐便發出叮咚的響聲 —— 這是父親怕母親在家裡覺得冷清,便用路上撿來的罐頭做成的簡易 “風鈴”。那聲音在寂靜的午後顯得格外清脆,母親臉上原本帶着笑意,擡眼看了一眼易拉罐上已經開始模糊不清的字,笑卻霎時僵硬在了嘴角。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恐懼和不安,仿佛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奶奶從地裡幹完活回來,手裡還拿着農具。她走進院子,看到母親一臉痛苦地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旁邊的土豆滾了一地。奶奶來不及把手裡的東西放下,噼裡啪啦掉了一地,便沖到母親身前。隻見母親身下已是一片濕漉漉,“怎麼,現在就要生了?!” 奶奶心裡暗叫不好,她的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
母親臉上身上全是汗,頭發被汗水濕透,一縷縷地貼在臉上。她的眼睛緊閉着,嘴唇蒼白,意識朦胧中隻聽得一句 “孩子他爹……” 聲音微弱而又充滿了痛苦。
奶奶趕忙找來村裡的接生婆,在昏暗的房間裡,母親痛苦地掙紮着。房間裡彌漫着緊張的氣氛,接生婆在一旁忙碌着,奶奶在旁邊不停地安慰着母親。終于,在那天傍晚,母親生下了我。伴随着我的第一聲啼哭,母親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但是沒有喜悅,沒有歡愉。相反,整個村子籠罩在一片陰郁的氣氛當中。就在母親生下我的那個傍晚,載着父親的拖拉機沖出了進村的土路,車上的六個年輕人,全部摔死在山溝裡。消息傳來,村子裡一片哭聲。奶奶抱着啼哭的我,也不住地抹眼淚,旁邊是幾個跟她年紀相仿的老太太,她們邊互相壓低了聲音說話,邊不時拍拍奶奶的肩膀,說些安慰的話。
“我就知道……” 放空了眼神的母親一臉虛弱地癱在床上,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我要是早告訴他就好了…… 我就知道肯定要出事,他們就不該去……” 母親的眼神中充滿了自責和悔恨,淚水順着臉頰滑落。
幾個老太太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母親。關于母親瘋瘋癫癫說胡話的流言再次在村子裡流傳開來,且大有愈演愈烈的意思,更有傳言說母親把各種不幸帶進了村子。閑話越傳越離奇,有人說母親是妖怪變的,專門來禍害村子;也有人說她被詛咒了,所以才會帶來這麼多災難。原本還跟家裡親近的一些人漸漸地也開始刻意保持距離,母親走過哪裡,哪裡就會出現一些把音量剛好控制到能傳進母親耳朵的閑話。
但母親還是像從前一樣,會沖着村裡來往的人說不吉利的話,“你這樣子去山上可是會摔死”“今晚河裡還會淹死一個小孩兒”“這倆夫妻,丈夫會殺了妻子”…… 奶奶打也打過,罵也罵過,母親卻是照舊說,隻是沒有一件靈驗過。村裡人也隻當她是個滿嘴胡話的瘋女人,見着便用污言穢語辱罵,或者随手操起一個物件便朝她丢去。母親每次都默默地忍受着,她的眼神中充滿了無奈和悲傷。
終于有一天,母親消失在了村子裡,沒人知道她去了那裡。奶奶卻像松了一口氣般,帶着還在喝奶的我,搬離了原來的房子,來到這個遠離村子的山坡。這裡的環境雖然安靜,但奶奶的心中卻始終有着揮之不去的陰影。
之後的日子裡,更多的不幸降臨在村子,卻不再有人有任何的抱怨,他們像順從天意般坦然接受,隻是偶爾還是會有人講起 “好像梁家媳婦走了之後,咱們村死的人更多了呦……”
“是嗎?好像是哦……” 他們通常這樣回答,但總是會接上一句,“指不定那女人躲在什麼地方給咱們村施啥妖術呢!”
男人們照舊喝酒賭錢,女人們圍着竈台忙前忙後。村子似乎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但那隐藏在平靜之下的恐懼和猜疑卻從未消失。我和奶奶就在這小小的山坡,看着炊煙升起又被吹散,晚風拂過,整片樹林都開始沙沙作響,仿佛在訴說着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