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晌的日頭尚溫和,樹杪晴風飄搖,兀自把一窗成畫的疏影擾亂。
趙姝兒拈起一枚甫落案上的葉片,驚道:“入——秋了?!”
王赟聞言望去,隻見窗台上亦散着三五枚葉,蒼翠翠的,幾顆萎去的黃斑甚是打眼,不覺流光竟一速如此,亦無情至此。
“逝者如斯夫,算算日子,也的确快立秋了。”他勸道,“姝兒,近日大理寺的諸多事太勞煩你了,累你也沒睡個安生覺。現下案子已結,你不妨也去歇上一歇,左右有我在這裡。”
“不行,我應承了四哥要照看好白黎的,我要等白黎醒來。”趙姝兒搖首道,“更何況,這案子,我還有好些地方沒想明白。昨晚江公子雖處彌留之際,口不能言,但我一眼就瞧出,他是有許多話想對白黎說的。”
王赟頓了頓,默默嗟歎一聲,轉身去看冰鑒裡新沏的茶。
方才還熱滾滾的一壺茶水,已是涼沁沁的了。
其實,在虞洲共同推斷詛咒案的那段光景裡,她曾偶爾向他提及過江豫此人。
昨天夤夜,趙曦澄帶着她抵至衙署時,她急促又略帶踉跄的腳步,立時令他生出一股不安之感。
這種隐隐的不安之感,在獄中成了一筆慘烈的寫實。
湫隘的囚室裡,江豫倚牆根而坐,雙目緊閉,鼻孔裡唯有倒氣的分兒。見者莫不驚惶,趙曦澄以“不得破壞現場”為由,喝命随行人員不得亂動。
趙姝兒是“大理寺仵作”,奔過去查探江豫詳情。
驟然明亮的燈燭,照一地人影幢幢,有如鬼魅出行。她跟在趙姝兒後頭,挪着步子,雙足瀝血一般。
那一刻,她看似與平常一般無二,僅僅是跨過了一道門檻,整個人卻像是與世上的一切割裂開來,使得他心底泛起徹骨的心酸。
她走到牢籠的角落,背向着人緩緩蹲下。燈燭對那裡的晦冥鞭長莫及,鐵窗傾下的一抹月光便格外潔淨,銀嗖嗖,冷盈盈,仿佛是被冰封的一寸光陰。
所幸西洲衙署的官吏,皆知涼王殿下身邊的司膳女官頗會斷案,兼之有他這個大理寺卿的稱許,因此,對于她的此舉,衆人并未覺得有不當之處。
大半晌後,她站了起來,徐徐轉身,面上神情冷靜得可怕,一字一字宣告犯人中了箭毒木,無力回天。
俄而,她又咬了咬牙,補充道:“按律,該當及時焚燒!”
猶如一瓢涼水潑入滾油,獄中嘩聲大作,裴文棟更是差點急暈過去。
經由一番拷打審問,事情原委很快水落石出——江豫下獄之後,獄卒礙于江達安轉運使的官威,且得悉江達安對這個兒子素來疼愛,因此,并未對江豫進行仔細搜身,以緻他服毒自戕。
趙曦澄大發雷霆,拂袖離去。落後,江達安夫婦聞訊趕來,江母哭得幾度昏厥,江達安悲憤難耐,要拿裴文棟等人是問。
衙署亂糟糟的,又鬧出人命,他身為大理寺卿,不得不坐鎮,直至今晨才返回驿館。
趙姝兒把玩着手中的落葉,感喟不置。
“一葉落而知秋。”她歎道,“我與江公子多少打過一點交道,也算對他的為人略有所知。那次在青蓮巷,他教訓兩個诋毀白黎的潑皮,可沒有絲毫的手軟,何以他會對白黎一家做出這種······”
王赟奉上一盞茶,斟酌着打斷道:“姝兒,關于此案,白黎姑娘在公堂上業已剖析得明明白白,且證物确鑿,江豫自己也主動招供了——”
“嗯,這個我省得,白黎自是不會胡亂斷案的。隻不過,江公子他是如何下毒的?箭毒木是見血封喉的劇毒,他下了毒為何還要縱火?而且,白黎好端端的在這裡,那個替代她的人又是誰?這事别人不知,我們幾個可是知道的。”
面對趙姝兒一長串連三并四的發問,王赟正愁該怎樣回應,不虞她忽把話鋒一折。
但見她雙手支頤,一對杏眸定定瞅來,目含誠懇之意,問道:“王寺卿,你是不是一早就知曉了白黎的真實身份?”
王赟不由神色一滞,少頃點了點下颌。
趙姝兒露出一副若有所悟的表情,撇撇嘴道:“哼,這定是四哥命你不許告訴我的。”
王赟又是一愣。趙姝兒這一解釋,倒也合情入理,可若要喬裝承認,他自覺有所欠妥,遂端起瓷盞埋頭吃茶。
趙姝兒亦吃了幾口茶,不滿地說道:“王寺卿,當下我也算是大理寺的人。既然這案子都結了,我是不是有權利知曉案子的詳情?比如,江豫系虞洲詛咒案兇手丁寒山之子,白黎她是如何推斷出來的?”
王赟擱下茶盞,又提壺斟滿。
定瓷輕薄亮潔,淡綠的茶湯微浮漣漪,剔透清明,迎着光,曆曆可見潔白的盞壁上,有窗影花影樹影在搖曳,蟠結錯雜,宛如蔓生的叢叢水草。
且不說趙姝兒的疑團滿腹,此案他亦有不解之處。案子背後的牽涉,究竟有多深多廣,他并無十足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