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現在還沒有清醒,于是崔令儀假借謝珩之名叫來了其餘兩位人證。那位賣毒藥給阿阮的小販很快就招供,阿阮在購買毒藥時語焉不詳,并沒指明要買砒霜。阿阮那日鼻青臉腫,郎中給她開了傷藥卻沒有錢買,言談之間說是她的丈夫打的,想要一些能夠讓她丈夫安然入眠的藥物。
小販出于同情。就給了她曼陀羅。
曼陀羅是常用的麻醉劑,用量得當确實會讓人入睡。隻是謝珩在審理案件的時候,阿阮的丈夫口口聲聲說阿阮是買的砒霜給他下毒,小販又害怕擔責又擔心是自己拿錯了,才說阿阮向他買的就是砒霜。
阿阮的丈夫是一位殺豬匠。他本人并不認識砒霜,隻是喝了一口甜湯之後感到惡心、眩暈,因此推測阿阮給他投毒。他個人所知道的毒藥隻有鶴頂紅和砒霜,鶴頂紅想必是紅色,而從阿阮手中搜出來的毒藥是白色的粉末,因此他認定阿阮給他下的正是砒霜。
另外根據周圍其他街坊供述,阿阮的丈夫酗酒、好賭,無論喝多了還是賭輸了,回家都會毆打阿阮。另外據調查阿阮的丈夫确實也存在失眠的病症,這跟他長期精神保持高度興奮、工作強度較大是有一定關系的。
如此,證據已經被崔令儀一一推翻了。
接下來就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了,也就是要由阿阮本人親自推翻她的殺人動機。
隻要阿阮出于她的主觀意願想要購買毒藥殺死她的丈夫,就必定會被刑官斷為殺人未遂。阿阮本人的供詞中已經明顯出現了神情恍惚的情況,前言不搭後語,剛才還說砒霜是在前街買的,一會兒再問又說砒霜是在後街買的,這樣的精神狀态明顯是被屈打成招,不應具備法律效力。
謝珩同意了她重新審理阿阮的建議,并且将她得到的新證言一一記錄在案。阿阮也算是争氣,在崔令儀為她忙完了這大半日以後竟然真的醒轉過來,見到崔令儀還記得是她救下了自己的性命,流着淚就要向她下跪。
崔令儀道:“不用這樣客氣。如今你的性命不在我手裡,而在你自己手中。我問你幾個問題,你需得仔細思量以後,據實回答于我。這位大人乃是大理寺少卿謝珩,若你真有冤屈,他會為你伸冤的。”
阿阮泣道:“賤妾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半躺在榻上的阿阮如今身形消瘦,病骨支離。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肉,裡裡外外纏着四五樣不同的繃帶,即便如此,她裸露在外的眼眶、臉頰也都是紅腫的。雖然崔令儀早有心理準備,但真的這樣直觀的看到現實裡的她,隻覺得下藥毒死他都是輕的。
“阿阮,第一問,你身上的傷都是怎麼來的,你的丈夫曾經家暴你嗎?”
“是,相公有毆打賤妾的習慣,目前賤妾身上的傷病有八成是由他毆打所緻。”
阿阮便逐一跟她說了身上的傷痕,許多傷害甚至是永久性的、終生難以愈合的,圍觀者聽的都倒吸一口冷氣。
怎麼一個古言虐文,裡邊所有的女性角色都是受氣包啊。
崔令儀深吸了一口氣,試圖保持她職業律師的專業素養:“阿阮,第二問,你丈夫是否長期患有失眠症,需要服用特定的藥物才能入睡。”
阿阮答道:“是。”
“他身患嚴重的失眠症,常在城東的孫郎中處抓藥,但總也吃不好,賤妾才轉而去問了賣西域奇藥的攤販,将藥摻在甜湯裡哄相公喝下。但相公飲下以後突發不适,這才毆打了賤妾,甚至還報了官。”
“第三問,你的嫁妝現在何處,田契、首飾都變賣了嗎,是否都成了你丈夫的賭資?”
“是,賤妾成婚之時,娘家陪嫁三十貫,為給相公償還賭債,業已全部花完。”
“第四問,你公婆是否知情,族中長輩可有對他不滿?”
“是,公婆知情,長輩不滿。但相公從不以為意,甚至對公婆偶爾也會拳腳相向,不留餘地。”
“第五問,你丈夫是否有外室、曾嫖宿,或在官府留有案底?”
“是,天順五年七月十八,相公因與一男子争搶一位粉頭,将對方毆打緻重傷,此案曾由京兆府審理,判決他拘役十個月,大人盡可以查問。”
“第六問,你是否因此懷恨在心,想要毒殺你的丈夫?”
“賤妾冤枉,賤妾不曾。之前賤妾被相公打怕了,刑部的大人們又不問因由,直接對賤妾施以大刑,賤妾但求速死,因此什麼都願意認下。”
“第七問,你與你丈夫是否感情破裂,今後是否還能一起生活?”
“是,賤妾與相公……感情破裂。賤妾求大人今日賜我和離,”她眼含熱淚,用詞決絕,“否則就不如賜我一死,清淨痛快。”
崔令儀轉身看向謝珩,微微向他行禮:“大人,‘義絕七問’已經問過,民女阿阮證詞在此,請大人明察秋毫,鐵面無私。”
至此,阿阮案已全部翻供。
崔令儀與謝珩離開以後,他一路上也不肯說話。崔令儀本以為他是覺得斷錯案羞恥才不張口,誰知等崔令儀踏進庑房的一瞬間,他緊跟其後,還把門關上了。
“崔令儀,”他一字一頓,“你誘供。”
事到如此,崔令儀已經不怕他看出來了。将将日暮,還剩一點殘陽餘晖映照在她的面頰上,為她的容顔打上一半明豔的落日,另外一半卻沉在夜幕中,陰沉沉的教人看不真切。
原身相貌是極溫雅清秀的,即便是如今給她一連糟蹋了好幾日,也隻是多了三分令人一見難忘的楚楚可憐。她仰頭看着他,顯出一個分外甜美不知事的笑容:“怎麼了嗎,大人?”
“我們的遊戲規則上,說明了‘禁止誘供’嗎?”
謝珩一時語塞。
誘供雖然為人不齒,但是任誰面對阿阮當時的情況,面對那種鐵證如山,都很難想出别的辦法了。
半晌他道:“可笑本官原還以為你是個辦案奇才,起了愛才之心。”
“大人。”她打斷他的話,“你可能搞錯了。”
“我不是偵探,我是個狀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