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仆婢供述,崔令儀一直以來與人為善,對下人态度都很好,誰家有了困難,隻要她知道了,沒有不包銀子去的。她梳妝、沐浴、日用全部都不挑剔,給什麼就用什麼。生活也很簡樸,大戶人家的女子做衣服都是貴重衣料,錦緞羅絹數不勝數,偏偏穿過一次就要丢掉。她就舍不得丢,浣洗過後還會再穿,如果說實在掉了色,顔色不好看,她就自己找染料來再染。實在是無法穿了,她還挑些平整的打發給下人,或是自己做寝衣,再次些的就把不好的地方裁掉,浣洗幹淨後用來做手巾抹布。
隻是有些時候會嫌小廚房飯菜不可口,那也不會苛責下人,隻會自己領着廚娘再行嘗試,有時候還打發人去買些貴得像天方夜譚的香料,可是飯菜做出來确實香氣撲鼻,令人感慨她腦子裡怎麼裝了這麼多東西。
女德班的婦人更不用說了,有得她搭救的,也有她給出過主意的,有喜歡聽她講故事的,也有純純來白嫖針線絹布的。大家都不想她死,她死了這些免費的針線絹布就沒了,現在很多人家打發婦女來上女德班,都是來白嫖這些針線,崔令儀也許人自己變賣,來女德班也成了個補貼家用的手段。
範圍隻得再擴大一圈。
給她制嫁衣的繡娘、打首飾的工匠,曾停留過的攤販、采買過的店面,案件的當事人……都沒有可疑之處。
案件的當事人雖深受其恩,她們的夫家或許會挾怨報複,但是據謝珩再三調查,沒有這樣的人。便是有的也在日常中接觸不到崔令儀。
還有誰會想讓她死呢?謝珩不得不往那個方向想。
不會是陛下。陛下眼裡她的那些把戲不過是小孩兒過家家,陛下想要她嫁給他,想要她跟他成婚,現在把她賜死,豈不是全白費了。
長公主也不會。她和長公主現在是戰略同盟,長公主殺死她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長公主允諾要重用她,偏偏在這時候把她殺死,這和自斷一臂有什麼分别。
蕭臨淵和左昭都已死,無法害人了。
既然從動機推不出來,那麼就幹脆舍棄動機推理。可以看看她是怎麼中毒的。
昨日長公主相邀,因此謝珩辰時已經來到她家。她适才梳洗完畢,整個人都很困倦,伏在馬車的窗框上又睡了一小會兒。到了長公主府看見行刑,有點吓着了,在府裡也沒吃什麼東西,喝盞茶都想吐。回家之後試完了衣服,她就嚷嚷說頭疼,要睡了。
這樣說,昨天早上他見到她,狀态就有點不對。
他問阿阮:“前日你家小姐都做了什麼?”
阿阮哭哭啼啼道:“小姐有一身衣服舊了,親自磨了染料來,我們本計劃今天要染的。”
“染料在哪裡?”他問。
阿阮引他來到崔令儀的案頭。
“她一直都是自己親自磨染料麼?”謝珩問。
“是,因為我們不太掌握得好比例,一般都是小姐親自揀選染料,而後我們來染的。”
這是大戶人家的仆婢慣用的向上管理手段,推說自己把握不了配方,實際上是為了避免顔色調配出來不好看,惹得主人家生氣。而主人親自調配了顔色之後,她就不會再說什麼了。
謝珩的指尖劃過那隻靛青陶罐,釉面還沾着幾星灰棕色的粉末。這是她前日用過的,他仿佛親自看見她趴在窗台調配染料,鬓邊簪着半支木樨,腕間金钏随動作輕響。他撚起那棕黃色粉末,指尖突然頓住——那并非靛青染料該有的色澤,倒像是烏頭根研磨後的碎屑。
“去把她這月用過的所有染料都取來。”他吩咐阿阮,喉頭情不自禁發緊。随後,整個崔府中丫鬟婆子跟随他一起篩查,在茜草汁裡也篩出細如鹽粒的烏頭顆粒。
原來不是飲食,不是嫁衣,而是染缸。
那些她出于好心,節省下來浣洗的舊衣,那些巾帕,此刻都成了浸着毒汁的溫柔絞索。
烏頭毒藥雖然難以揮發,單純吸入其氣味的毒性較弱。但吸入烏頭草的粉末、煎煮時的蒸汽或打制染料過程中産生的粉塵,則會通過呼吸道黏膜吸收,導緻中毒。
中毒症狀初期是輕微麻木,令人很難察覺,繼而會發生麻痹,甚至作用于心肌,引發心律失常,嚴重時導緻心搏驟停,極有可能因此身死。
這是她中毒的原因,也是她在如此霸道的毒性之下勉強維持性命,尚未死去的原因。
負責染料采買的侍女從後頭走進來,瞧見東窗事發,她膝蓋一軟跪在青磚上:“小姐嫌外頭買的染料染出的顔色不鮮亮,就看古書選了一些礦石調配。她說有的是有毒性的,一定要仔細揀選。是我貪财,上次采買的時候瞧見一個嶺南來的客商,正在賣便宜的茜草。我怕他的茜草顔色不純,他卻遞給我這包藥,說放進染料之中可保色澤鮮豔不褪。”
“那人長什麼樣子?”謝珩問。
“他穿青布衫,長相普通,沒有什麼特别令人記憶深刻之處。身高可能跟大小姐差不多,面白無須,身形瘦弱,對了,我看見他腰間挎的玉牌。大小姐教過我,上頭是個‘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