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溫長靖,皇帝的兒子,出身尊貴,自幼長于绮羅,可總覺得,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沒什麼意義。
諸皇子好色,争位,結黨,弄權,他都不在乎,于是十六歲那年去了邊關,守在大顯北境的蘭陵關,打下戰功,成為戰王,收獲了一批忠心的屬下。
但戰争向來是無情的,殘酷的,外族野心勃勃,想要侵占中原的富饒之地,他領軍作戰,可都内争權,連糧草軍饷都不能送達。蘭陵關一戰,他手下的六将軍,無數的士兵性命,終于換來了慘勝。
韶京城八王之亂還在持續,他也不猶豫,帶軍進京,以雷霆手段平定亂局。臣子們假惺惺地讓他登基,可有什麼意思,于是讓他們去讨論了,最後決定了稍顯仁弱的賢王溫明澤。
溫長靖毫不猶豫地把兵權交了出來,他厭倦了權力的鬥争,這一年來,京城死者不計其數,百姓的屍體堆積如山,仍未掩埋,和邊關的戰争機器,有何兩樣?
他到了九宮山,尋找心靈的出路。
最後,無相寺中,跪在了佛祖前。
他平靜地接受剃度。
他一夜夜地睡不着覺,一閉眼,眼前就浮現出鮮紅的血液、一個個戰死人的面龐,那樣真實死去的場景與面容,那悲傷與壯絕的眼神,鮮明而深刻,無論如何都忘不掉。
溫長靖他想逃離這裡,哪怕做一個和尚,做一個乞丐,不要這王位,不要這榮華富貴,逃到一個任何人不認識自己的地方去。他嘗試過,沒有人指責他,但心靈的痛苦仍舊無法解除。
于是,在無相寺住持度他出家為僧時,他答應了。以前,在戰場上,他從未将希望寄托于神靈,但是現在,至少是一個心理安慰。
佛,能給他一個解脫嗎?
一捋捋長發落下來,溫長靖把目光望向了目光垂向自己的佛祖,好似在憐憫他,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高太妃還在外哭泣,溫長靖入耳不聞,閉上了眼。待剃光了頭,住持眼中含了一抹滿意之色,微笑道:“從此,你就是老衲的弟子了,法号靈時,望今後皈依佛祖,虔誠修持。”
靈時應過,奇迹般的,心靈安甯了下來。
就這樣過了幾年,老住持圓寂,臨終前對他很放心,特意囑咐,不可為女色所迷,又讓師兄,即将繼承新住持的弟子看好他,看着他修成大道。
靈時那時還不甚在意,隻是覺得住持此舉太過荒唐,他不是沉溺女色的人,又與女色無緣,自然不會幹出那等荒唐事。
話不可說得太滿,他的劫很快便來了。
那日他在寺中踱步,忽見得韶京城外鬼氣沖天,于是忙施了神通趕去,果見一惡鬼正欲害人性命,那兩位,一是他的手足兄弟敬王,一是美豔的女子,看着有些怪異,不過也沒多加注意。
要緊的是那惡鬼,鬼氣濃厚的,連原本的魂魄都看不清,若是放任他逃去,那韶京一城的百姓都要遭殃。
規勸不成後,他就施展佛法,滅了她。
她慘叫着魂飛魄散時,靈時隻覺,心陣陣地疼,最後在那“惡鬼”即将消散時,他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綽約多姿。
她本是女子,遭遇了什麼才化成惡鬼?
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那美豔的女子,原是畫皮鬼,奪了她的面皮,可憐的女子魂魄隻是要報仇雪恨,他卻助纣為虐,放走了兩個罪魁禍首。
靈時悔不當初,可用一半的壽命來測算,從而窺探天機,那姑娘沒死。于是他捉了畫皮鬼,封入石塔中,至于那同胞兄弟的敬王,也是為惡鬼蒙騙,自有下場等着。
靈時就這樣一日日熬着,終于遇見了她,任她算計,任她讨好,任她入宮,任她複仇雪恨。
最後,任着自己一顆心,可恥地淪陷了。
這場動心,靈時也說不準,是始自愧疚,還是葉音的美麗。總之,她超越了佛祖,變成了心裡的第一位。
葉音笑得對他笑,說你最該原諒的是自己,他的心中湧現出一股巨大的暖流,壓過了那些悲戚的面容和眼神。
第一次,不用念經焚香,破天荒睡了一個好覺,内心是從未有過的平靜安甯。
他嘴裡說着要效忠佛祖,但眼前仍不由浮現那個妖豔美麗的身影。終于,在皇宮鬼氣浮現時,他控制不住入宮了。
靈時内心一片悲苦,他愛葉音,卻把他一步一步越推越遠。最後,到了做出選擇的時候。
他願意背棄佛祖,還俗娶她。靈時情知自己不配,但還是想要試一試,哪怕有希望渺茫。
他把長長的一串佛珠擲在地上,跪向布包的蒲團,鄭重地磕了一個頭,道:“佛祖在上,靈時在此違背誓願,叛出佛門。”
靈時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轉出身走出了大殿。
遠在人界之外的西天梵境,天光尊看最得意的弟子又為女色所迷,不由大怒:“妖女!又是這個妖女!”
然而怒氣隻是一瞬,就又恢複了憐憫衆生的慈悲模樣,微微歎氣道:“靈時,汝前世原是我唯一徒弟,可惜未能勘破女色,又為妖女所迷,不聽我說法,這才貶你下界轉生。沒想到,你一次又一次地栽倒那妖女身上,荒廢了一身修行。這是最後一世了,你卻仍不能看破紅塵,皈依正道,非得為師親自出馬了。”
他的語氣很是無奈,手上撥動一顆佛珠,彈向下界。
人界裡,靈時已找到葉音,他什麼都沒說。
葉音一見他,就冷冷一笑:“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會覺得,還了俗還可以娶我吧?真是荒唐!你憑什麼敢這樣想,就憑你那可憐的喜歡、惡心的愛嗎?”
靈時一顆心不知道泡了幾遍黃連,他違心道:“我并不敢這樣想,我欠葉姑娘良多,今日來,就是讓葉姑娘找回來的。”
他看着葉音,忽然問:“葉姑娘,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那時,我還是溫長靖。”
溫長靖是不好女色的,為此,他母親高太妃很急,特讓高家的一位同輩去長長見識。那表兄弟帶到春風一度樓,交給老鸨,說找最漂亮的女子來,就自個兒快活去了。
那時,葉音還沒有第一美人的名聲。
溫氏皆好色,溫長靖生長在花叢中,雖不曾做慣了親狎女色的風流韻事,但也看慣了。葉音那時,隻一身身青裙,腕上戴了一隻碧玉镯,頭上盤了個簡單的發髻,簪了幾朵百合花,這樣素淨可憐的裝扮,自然是新奇的,而且她那時年紀很小,嫩的如一截水蔥似的。
溫長靖見她,心裡也不反感,願意坐下來說幾句話。隻是說的,無非是些佛理之事。
小小姑娘似是一愣,接着嬌豔一笑:“那些玄妙佛語,都是些不可捉摸的東西,人生在世,圖一快活。王爺您出身天潢貴胄,自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又何必自尋煩惱?”
溫長靖聽到這樣溫柔的勸慰之語,一如往常,不免有些失望,微微掩眸。
葉音看他模樣,卻是低下頭狂翻白眼。要是有空思考佛不佛的,不如先去給城北破廟裡的乞丐施舍幾個銀錢。
最煩在這裡嘴上煩惱的人,佛說給乞丐來世的幸福,但人家,就要眼下的銀錢或食物,擺脫一時的饑餓寒冷。
到這裡,也沒什麼話可說的,溫長靖略坐了坐就走了。
老鸨見了她眉開眼笑,說真是好女兒如何如何。葉音哼了聲,看這一身的青衣,皺了皺眉,略微不喜,走着就要回房換下這身衣裳。
“媽媽,你可别忘了,答應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