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篇(陸議篇之二):男女之情
1、
興平二年(195年)
“我要阿娘,我要阿爹。”
從廬江回到吳縣之後,陸績一直在哭,隻要清醒了就在哭,陸議根本沒有辦法,不管他怎麼哄,都無濟于事。
我也很難過,我也很痛苦,可是,可是他們已經不會回來了。
光是想到這句話,陸議自己也快要收不住眼淚,但面前更加幼小的身軀,卻在不斷地提醒他,他是大人了,他是陸家的代理族長,陸家的複興全靠他了。
“我哪裡做得到啊。”陸議呢喃着。
不安,惶恐,擔驚受怕,所有的負面情緒集合在一起,快要将他整個人吞沒。
面前的孩子又哭鬧着要父母,他能去哪裡變一個出來?
手足無措時,他隻能想到一個人。
......
她打開了房門,她似乎剛睡着就被叫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身上是單薄的睡衣,連外套都忘了披,就在陸議的求助下,直接走到了房門前。
“怎麼了?”她問。
“是這樣——”
“姐姐,嗚嗚,姐姐!”
根本沒給陸議代替解釋的機會,陸績便哭着抱住了朝旭的腰,又将自己的臉蹭在她的身上,除了“姐姐”之外,什麼都不會說。
她茫然地眨了幾次眼睛,似乎在試圖理解發生的事情,許久後,她反應過來了。
“要一起睡覺嗎?”她的聲音很溫柔,撲在她懷裡哭泣的陸績就像是要用她的衣擺擦臉一樣,猛地點頭,“那進來吧。”
“謝天謝地,朝旭,如果沒有你——”
“你也進來吧。”
這一下,陸議愣住了。
她在說什麼?他也進去?
“我就不必了,孤男寡女不應該共處一室。”
“那阿績和我單獨相處,就不算孤男寡女了嗎?”她似乎覺得這是個有趣的話,忍不住笑出了聲音,“來吧,你也進來,從兩個人變成三個人,我們就不是‘孤男寡女’。”
“這也太……”
“過來吧。”
她好像并不覺得三個人一起睡覺有什麼不對,隻是堅持着朝他招手。也是,她小時候就是和哥哥們一起睡覺,現在哥哥們換成了“弟弟們”,對她來說并沒有什麼區别。
陸議的理智還想要拒絕,可是他的感情卻推着他走進了她的房間裡。
他克制自己不将視線落在不該看的地方,當他枕着帶有她氣味的枕頭,聽見她平穩的呼吸聲時,大腦空白了。
她就這樣平靜地睡在他的身邊,陸績像個孩子一樣緊緊地抱着她。她的眼睛緊閉着,呼吸聲近在眼前,長長的睫毛似乎能煽動陸議的心弦。
噗通,噗通,心跳聲震耳欲聾。
2、
代理族長的工作并不好做,陸議從沒有做過這些。而他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陸家所有在廬江死亡的長輩們的名字統計出來,然後一一通知他們還幸存的子孫後代。
除此之外,他還需要計算陸家現在剩餘的财産,要請夫子來教書,要處理府裡的仆人的事情,還要支持陸績長大。
這并不是個容易的事情。
“阿議,這行算錯了。”
“哪裡?”陸議揉揉眼睛,他實在是太困了。
星澤從他的手中拿走筆,用筆在一大串數字中圈出了他唯一的筆誤:“這裡多進了一位。”
“真的,”陸議剛感慨完,下一秒,他感到了絕望,“這不是要重算了嗎?”
陸議聽見星澤歎了口氣,然後,她的兄長把手中的掃帚塞給他,非常沒有仆人态度地對他說:“我來算,你去整理名單”
“……我有時覺得你缺少一些對主人的尊重。”
“你就慶幸我的賣身契在你那裡,不然我現在就撂挑子不幹了。”
他确實缺少一些對主人的尊重。
陸議舉着掃帚,從賬房的房間出來,緩緩地眨了幾次眼睛。
或許是太困了,他的腳跨過門檻,站在院子裡時,突然想不起自己下一步要做什麼,他隻覺得恍惚。
“阿議?”
她的聲音和她的人一起出現了。
“朝旭,你從阿瓊那裡回來了?”
“說什麼呢?我今天哪有出門?”她看着他,似乎發現了什麼,她皺起了好看的眉頭,快速接近了他,她擡起那雙柔軟的手,用手試探他的額頭,“有點熱,你是不是風寒了?最近換季,容易生病。”
“沒有吧?”
或許是她靠得太近,他能察覺到自己的身體确實在發熱。女孩子成長得比男孩子要快些,他需要竭盡全力才能避免自己去看她的胸脯。
“……陸家的名單,”她似乎沒有意識到他“龌龊”的想法,依舊用那好聽的、足以魅惑他的聲音說,“我不認識你們那麼多人,但是一口氣判定那麼多同族死亡,也很辛苦,你要不要先睡一會兒?”
“我,沒有那麼多時間休息,我得盡快通知在其他地方的同族去接家裡人。”
“不差這一會兒,你先休息一下比較好,要是你也病了,阿績怎麼辦?”
“阿績,阿績……對啊,祖父把阿績交給了我,我現在是大人了,我得承擔起來才行,我得——”
耳朵裡突然聽不見聲音了,身體失去了控制,眼前一片黑暗。
3、
“我就說你要休息吧。”
“對不起。”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賬本我哥哥會算好的,你必須得休息,沒有好之前不許起來。”
他剛才似乎是摔在了她的身上。
“但是那些名單——”
“阿績也不是什麼都做不了的小孩子。”她說,“你先休息吧。”
說話間,她幫他改好被子,似乎就要起身離開。
“不要走。”或許是身體的熱度讓他的腦子也不清醒,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說出了和陸績撒嬌時一樣的話,“不要丢下我一個人。”
她看着他,眨了幾次眼睛,她好像才發現說話的人不是陸績而是他。
“不要走……不要離我而去……”
她向來很難拒絕他人的請求,她真的停下了動作,然後把他往床榻更深處推了推:“睡裡面點,我陪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
“阿績不舒服的時候,也會這樣,不必客氣。”
“阿績隻是個孩子。”
“你也是。”
我不是孩子,我才不是——
但是,當她躺在他身邊,像是長輩一樣在被子裡眨着眼睛,又用手抱住他時,他所有的否定都變成了肯定。
“睡吧。”
“嗯。”
“晚安。”
“嗯。”
很奇怪,現在的他一絲異樣和多餘的感情都沒有,現在的他隻是一個單純需要人陪伴的孩子,他隻是想要從她身上尋求一些,安慰。
4、
建安元年(196年)
“我看你就是想娶她,才對她這麼縱容。”
夫子的話讓陸議不知道怎麼回答。
毫無疑問,他想娶她。但他并不想讓她這麼快知道自己的心思。畢竟,如果被女孩子知道,被自己當成弟弟對待的男孩子、每天都抱着這種念頭,那也太恐怖了。
雖然他并不想被她當成弟弟。
陸議的餘光看見一個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道路的盡頭,他一想到她可能去的地方和見的人,就忍不住皺起眉頭。
“我聽說那個孫家的小子對她很有興趣。”夫子看出了他的心思,“那孫伯符是什麼人,知道自己弟弟想要一個伴讀女子,他能什麼都不做嗎?不管你怎麼想,都得快點。”
“我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
那孫家害死了他們陸家的大半族人還不夠,還要強行與他們聯姻,雖說過來聯姻的人不是孫策的女兒,隻是他的侄女,但祖上依然留着一樣的血。
想到這裡,他的胸口裡就有一團怒火想要燃燒。
他能夠勸陸績在孫策面前冷靜,并不是因為他足夠理智,而是因為他更清楚,他們陸家已經不是從前的陸家了,他們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得服從孫家,他們沒有力量,所以隻能向着殺父仇人和滅族仇人低頭。
而現在,那孫策的弟弟還要搶走他們陸家人的女兒。
這是何等的過分。
不同意,不答應,不接受,絕不可能!
但是,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啊……
他們真的有力量反抗嗎?縱使有萬般仇恨,縱使恨之入骨,最後都隻能因為弱小,眼睜睜地看他搶走他們的摯愛。
“你們反正本來也有婚約,你要是不想讓她走,你就先娶了他。”
“這樣不好吧,她對我,沒有男女之情。”
“那她真的跟那孫伯符的弟弟跑了,你也可以接受嗎?”
她才不會呢,她也知道孫策對他們陸家造成了多大的傷害,肯定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
陸議雖然這樣告訴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麼,有了一絲不安。
5、
建安三年(198年)
“姐姐!咦,挂件呢!阿瓊說你今天應該能做出人生中的第一個挂件!”
“剛才孫孝廉在門口,他很想要,我就送給他了。那個做得挺醜的。”
“怎麼可以便宜他啊!那可是姐姐做出的第一個!第一個!人生中的第一個!我和阿議還在打賭誰能得到那個挂件呢!”
陸績發出了孩童撒嬌的聲音,粘着朝旭,這副與尋常孩子無異的模樣,要是讓“那些家夥”看到,不知道會作何表情。
“鹬蚌相争,漁人得利。”
嘴上說着冷靜的詞句,腦子裡更多的卻是焦慮。
她送給了他挂件,那豈不是會被當成定情信物?那樣,以孫家的脾氣,肯定過不了幾天就要向她提親了。她可以嫁給别人,但不可以是孫家的人。
......
不,不管她想嫁給誰,他都必須有一席之地。
6、
“——陸家是落魄了,但還沒有淪落到你們這些家夥也能騎在頭上的地步。”
“這小鬼說什麼呢?”
下一秒,剛才還在狡辯的小世家子弟的臉上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巴掌。揮出那一巴掌的人,并不是站在旁邊宛如監護人的陸議,而是被小瞧的、還隻是個孩童年紀的陸績。
那人愣住了,似乎沒有想到陸績會做出這種事。
實際上,陸議應該阻止一下他,但他現在腦子裡還是她将自己做出的第一個挂飾送給孫權的事情。
沒有他的阻止,陸績又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清脆作響,這一瞬間,那小少爺才猛然反應過來,尖叫着要站起身回擊,卻被陸家的随從們按在了原地,雙膝猛地砸向地面,發出巨響。
也正是這一響聲,讓陸議反應過來,飛快地按住陸績還很瘦弱的雙肩:“阿績,先生教誨過什麼?”
“......是他欺人太甚。”陸績揉揉手腕,冰冷的目光注視着跪在地上的小世家少爺,“來,告訴我,你們的欠條上寫了什麼?”
“吳郡林氏欠吳郡陸氏二兩銀子。”
“很好,現在,還錢吧。”
實際上,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欠款,隻是陸家因為廬江一戰,消耗了大量的錢财,好不容易逃回吳縣後,又花了不少在撫恤戰死的陸家人的親屬上,他們很需要錢來維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