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虛山頂目力所及之處白茫茫一片,冷山林子孤單伫立在雪地中央。
此時一日上三竿,一群大雁頂着豔陽,排成人字型朝山頂飛來,卻在即将靠近時變換成一字型繞開宛如海中小島的林子,繼續向北飛行。
冷杉林裡頭食人谷依舊暗沉沉,隻有在燈草亮起的瞬間映出片刻谷中境況。
湖面平似鏡,湖底晦如夜,枝丫茂盛得仿佛撐起了整個鏡面的水蛻樹下站着三個青年:一個長相淩厲,表情嚴肅;一個面容俊美,姿态從容,好似在茶館聽說書般休閑;一個嬌小清冷的姑娘,神情恍惚,濃密纖長的睫毛混在湖水中輕緩扇動,雙眼無神不知在看哪,仿佛下一刻便會睡過去。
“雖然當時琉姬沒有直接告訴我,但細想一下也能猜到一二,卻從未證實過。幾次山下那個藏身處附近發現有修士出現,都是琉姬轉移異能者的。”萬靈聲音沙啞無起伏,“直到前幾天,一個身着黑披風人帶着異能者進來避修士,我驚了一跳,竟然猜錯了。”
安信忙問:“是誰?”
“能移動冥岸樹的,我隻能想到鬼仙王淵霧。可那個黑披風卻不是,因為他沒有彼岸銘。那是鬼升仙成王前必須要雕刻的花,能忘記生前一切記憶。而他是鬼使之子——湛臨。”
又是他?
林凜央腦袋昏昏沉沉,萬靈的話和着水聲斷斷續續進入耳中,蒼鳳鎮許家一事就跟他有直接關系,天穹派鐵鎖橋斷和聚魂鼎出現異常,估摸着也與湛臨脫不了幹系,可他卻在八年前暗中幫助異能者至今,這其中到底有什麼聯系?他到底想幹什麼?他難道不怕被鬼仙王淵霧發現後大義滅親,交給安阙宗發落?
不是鬼仙王指使的,也是在他默許下進行的,林凜央不覺得湛臨有那麼大能耐,可以在鬼仙王眼皮底下搞小動作搞了七八年,還沒被發現;也不相信鬼仙王對上一任鬼王的鬼使之子這麼放心,連個眼線什麼的都不安排在其周圍,要知道上一任鬼王炎鬼仙目前仍是處于失蹤狀态,這意味着随時有可能再回來。
炎鬼仙雖說當時隻是暫代職務,但畢竟在這位置上帶了有百餘年,鬼界衆鬼皆聽命于他,倘若炎鬼仙那天真回來了,病秧子淵霧還能不能繼續穩穩坐在鬼仙王這把交椅上猶未可知。
既然鬼仙王知道湛臨的行蹤,為什麼不加阻擾?難道鬼界想跟異能者聯合推翻修真界?
不,不可能。
林凜央輕輕搖了搖頭,湖水沙粒順着頭搖動的軌迹帶起絲絲水紋。
如今整個明淮上陸的異能者聯合起來都不一定能打得過一個發展中的修仙小門派,鬼界要不要這幾個打手作用都不大。
不管怎麼說,湛臨做這些一定不是為了行善積德,所圖究竟為何事,得看他還有沒有下招了,而她隻能見招拆招。
伊寒:“先前因與寒姐交好,在千霜還沒出生時,見過湛臨那孩子一兩面,長得很不錯,說話溫溫和和,沒沾上半點他父親的兇神惡煞,甚至看起來有點好欺負。所以,他出現踏入食人谷那一瞬,便感知到了熟悉的氣息,連觀探鏡都不用瞅,便知道是他。”
“既然如此,怎的沒讓這些小精靈跟他打打招呼,寒暄寒暄?”惜雙漫不經心地問道,仿佛在問無關緊要的問題,又有點像無聊茶客對說書先生說的故事抱有懷疑的态度。
林凜央咽了口水潤潤嗓子,心如電轉。
是了,琉姬是因為同情異能者,才施以援手,而鬼界為何會摻和進來,從她的言語中不難聽出,她大抵是不清楚的。修士就在冷杉林子外頭被抓都一無所知,足以見得,萬靈在此處獲取外界信息的手段匮乏到何種程度。遑論知不知湛臨差點弄死蒼鳳鎮所有人,從而了解湛臨兩面三刀的個性。
萬靈在食人谷生根後所知道的信息,都是湛臨琉姬想讓她知道的。
或許,什麼也沒讓她知道。
“湛臨與我離得遠,我招呼了他,他沒理。”萬靈聲音依舊沙啞,語速過快的緣故,将微乎其微顫抖的語調顯露出來。
這不可能。
林凜央在心裡立即否定了萬靈。最基礎的法術通心音,方圓百裡皆能運用自如,因為離得遠而聽不到這樣的事情,絕不可能發生在巴掌大的食人谷中。
除非……
林凜央回頭望了一眼安信,見他剛張嘴欲說什麼,立馬搶在他前頭轉移話題:“湛臨隻帶了異能者?沒有修士?”
萬靈飛快接過話:“隻有異能者。琉姬知道我縱使應了幫她,對于修真界還是較為偏袒的,她若真的抓了修士,也不會帶到谷中找不自在。”
這就奇怪了。那鳥人分明說修士被抓到冷杉林中了,難不成這昆侖虛還有其他的冷杉林?還有,他們轉移異能者隻是因為天穹派修士們的出現?可是,都轉移了,為何還要把修士抓起來呢?不怕越鬧越大嗎?
或者,他們期望此事鬧得越大越好?
林凜央瞅了眼發得足以撐天的水蛻樹,搖了搖頭。
更深層次的東西,怕是隻能問琉姬了。
“說了這許久,我一直想問,你爹如何了?”萬靈盡量讓自己語調輕快些,但思念之情依然遇口溢出。
此話一出,安信猛地看向無一片綠葉卻枝丫茂盛的水蛻樹。
惜雙漫不經心的态度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俊美的面容緊繃着,垂下眼睫,水光粼粼映在筆直的鼻梁上,宛如做了錯事在道歉的小孩,脖子以下立得如松如柏般挺拔,顯得整個人無比肅穆。他微微朝萬靈拱了拱身子,仿佛隻是站得太久調整體态,而後不自然低下頭,瞅着自己雪白靴子尖兒。
“爹很好,娘不必挂心,”安信立即打破駭人的沉寂,為寬萬靈的心笑着答道,“這次回去後,我一定,您就安心在這修養我們都等您回家。”
都是可憐人。
這感歎還未完全發散,林凜央感覺自己呼吸越來越困難,靈力完全消耗殆盡,以至于無法正常換氣了。
求生欲使林凜央驟然仰起頭張大嘴巴,企圖用最後一絲力氣努力獲取空氣,然而得到的卻是混着大量沙粒的湖水灌進鼻口中,林凜央鴉羽般的長睫緩緩垂下。
惜雙眼疾手快,在林凜央倒下的瞬間将她拉進隔水泡中放平,一手捏着她帶着水珠微微發光的鼻子,一手虎口卡着她下巴,食指拇指收緊打開的牙關的同時俯身渡氣,片刻後,起身擠壓胸腔。如此反複數次,林凜央終于咳出湖水,但并沒有醒來的迹象。
惜雙抿着嘴唇将手指搭在林凜央脈搏上,冷着臉道:“怎麼回事?肺部積水悉數排出,脈象正常,為何還沒醒?”
“因為她現在需要休息,也或許是憋久了。”
惜雙不解:“憋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