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
一阙剛唱完,謝定夷便将手中的酒杯敲在了桌面上,那筝聲驟停,随之一同消失的還有江容墨臉上的笑意。
“哪裡尋出來的曲子。”
江容墨摸不清上意,忙把手中的筝放向一邊,跪地惴惴道:“是鳳居的舊籍,臣侍見了頗為喜歡,便循着曲調改了改。”
“盡是别意,燎祭本是為了團圓,就不要唱了。”
她沒怪他,揮揮手示意他坐,江容墨怕她曲解自己的心意,還想辯解,卻被她一個淡淡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見狀,他隻得蒼白着臉低下頭,應聲道:“是。”
——這也不怪江容墨,雖不知他是如何選中這曲子的,但畢竟這首曲子中除了離别之意外,更多的則是體現出了思念之情,他定然是想謝定夷聞弦音而知雅意,能在明日月圓之夜予他之名。
——如今後宮無主,瑣事盡歸武鳳弦所掌,但他充其量也隻是個貴君,初一十五這種日子,他并沒有身份理所當然地占去。
——這種獨屬于後位的殊榮,想來誰都野心勃勃。
杯中的茶葉終于沉底,沈淙舉起茶杯抿唇啜飲,思緒從江容墨身上繞出去,又想起了那響着謝定夷聲音的下半阙。
“……臨牖獨伫,暮色盈襟,去歲同栽,碧柳已成陰。春鸠在樹,其鳴喑喑,遠帆如芥,沒于遙岑,目随江盡,雲共天沉,空持素劄,霜霰滿髻……”
彼時他與謝定夷同坐一個月圓夜,身側是從未踏足過的京郊野湖,茂盛草野,載着他們疾馳而來的駿馬被綁在一旁的樹上低頭吃草,那人則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山坡野地間,撿了幾塊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往湖裡丢。
見他還立在一邊不動,那人又仰頭看他,說:“坐啊,還要朕親自請你?”
他聽着四周的蟲鳴,猶豫着去看那草地,似乎是不知道從哪下腳,謝定夷看出他的為難,一下笑出聲,說:“這就嫌髒了,你怎麼比我這個皇帝還嬌氣?”
話雖這麼說,但人畢竟是自己帶出來的,思索了半息,她伸手解了自己的外袍,給他墊在草地上,又拍了拍上面沾染的草葉,笑着說:“坐吧。”
其實那時候他應該跪下的,君為臣綱,他讓皇帝為他解衣作席簡直是大逆不道,若是被他父親看見了他定然要先挨三十鞭家法再抄無數遍族規,說不準還要被關在祠堂反思數日,但彼時彼刻,他看着那件被随意鋪在草地上、繡了九龍捧日紋的外袍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隻能折腰屈膝,按照她的指示坐在她身邊。
見他小心翼翼地坐好,她又繼續躺回去,惬意地支起一條腿輕輕晃蕩,過了一會兒,不遠處的湖面上忽然出現了點點螢光,一開始隻如殘燈般明明滅滅,但随着更多的螢火自草叢間浮遊而起,那流光就變得紛纭散漫起來,宛若仙人織錦,金梭暗度,要與斜挂柳梢的疏星一同争輝,浮蕩之間,微風拂過,螢影翩跹,或聚或散,既似碎瓊亂灑,又如星雨徘徊,當下四野岑寂,惟聞草蟲微吟。
直到水中明月蕩開漣漪,沈淙才恍然回過神來,聽見謝定夷在旁邊說了一句:“現在一定很适合釣魚。”
短短一句話,将心裡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怔然全然擊碎,沈淙沉默兩息,又聽見她問:“好看嗎?”
沈淙點頭道:“微光點點使得暗暝生暖,荒徑成趣,說是人間盛景也不為過。”
謝定夷贊同般的笑了笑,說:“不過和鳳居草原比起來還是差遠了,那裡的天比這邊低很多,天氣好的時候一伸手就能像是摸到星星似的,就是有時候可能會有狼群,不像這裡,最多擔心一些蛇鼠蟲蟻。”
沈淙愣了一下,所關注的重點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她随口說出的後半句話上,問:“……這有蛇?”
謝定夷聽出他語氣裡的遲疑,側頭看他,問:“你怕蛇?”
她這麼說便是有了,況且四周還黑漆漆的,都是草叢,剛剛還覺得漂亮的景色一下子就變得幽深起來,沈淙僵在原地,下意識地把腳往回收了收。
謝定夷看清他的舉動,更想笑了,朝他敞開一隻手臂,道:“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過來。”
“不是怕……”沈淙低聲否認,依舊坐在原地沒動——他隻是很不喜歡這麼沒找沒落的環境,周圍一片黑,說不準就有什麼東西藏匿其中,等着給你緻命一擊。
誰料話音剛落下,不遠處的草叢就傳來一陣窸窸簌簌的響動,他心中頓時一緊,也顧不得什麼君臣之道了,趕忙抓住謝定夷朝他伸來的手,警惕地望向那邊。
如此僵持了幾息,那草叢還時不時傳來聲音,沈淙愈發緊張,在腦海中快速想着該怎麼勸謝定夷回去,可剛一回頭,就發現她的另一隻手中捏着幾塊指頭大的小石子,正不緊不慢地往草叢裡擲去。
他這才意識到她隻是在逗他玩,向來平和的臉上也不免出現了惱怒的神情,放開手打算站起來,卻被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
“成成成,别亂跑,”她嗓音裡是藏不住的笑意,道:“荒坡野地的,别一腳踩空了。”
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心裡生出的那些柔情、煎熬、期待全都被她囫囵打碎,隻能坐在原地抿唇不語。
“氣性好大啊,都敢給朕臉色看了。”她抓在他腕上的手指用了點力,似乎是想将他往自己這邊扯,卻被他按住手臂,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陛下自重。”
“行——我自重,”她語氣沒變,依舊帶着笑,看起來并不像是生氣了,但還是松手重新躺回了草地上,正當沈淙心裡生出一絲後悔的時候,又見她不知從哪裡摸出來兩塊石頭敲了敲,興緻起來,說:“來,我唱鳳居的歌給你聽,聽完就别生氣了。”
石頭敲在一起,發出普通又沉悶的聲音,緊接着謝定夷便開口道:“霭霭停雲,徘徊南陂,翩翩飛鳥,戢羽寒枝。之子于征,青骊欲馳,我執其辔,薄言止之,風馳何急,雲散無依,瞻望弗及,中心怛兮……”
……
“疇昔宴笑,列坐芳荪,各秉貞志,皎若瑤琨。忽如飙塵,各赴修門,北海南溟,鵬鴳殊論。停雲再停,豈駐駒魂,長揖山河,此意誰溫……停雲再停,豈駐駒魂,長揖山河,此意誰溫……”
剛剛還沉寂下來的心又在她低啞的歌聲中飄蕩起來,他蜷起手指,想克制住自己在寂夜中愈發明顯的心跳,可拼盡全力仍是無用。
不能……不應該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