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餘光瞥見一個蓑衣羅鍋老人,鬥笠壓得極低,在醫館門口來回踱步,但她的思緒一直被蕭榮勾着,便沒在意。
館廳内佛像前的香倒了半根,她再一次掀開門簾,“半炷香了!怎麼還不醒?”
“當——”
一聲清越的銀鈴響穿透喧嚣,潘玉麟的抱怨聲戛然而止。
那鈴聲似冰泉灌頂,将她滿腦子的焦躁滌蕩一空。她茫然轉頭,見醫館外的枯槐下立着的那位老者枯枝般的手正撫過一串纏滿紅繩的銀鈴,便從容地走向了他。
“月公公吉祥!”她微微颔首,收起方才狂躁的模樣,變得端莊鎮定,“您怎麼突然來了?”
“隐蔽處說話。”
兩人繞到了醫館的背後的枯樹林。
“榮丫頭第一回執外勤,太上皇挂念不已,派老朽來看看。一進城便聽聞榮丫頭暈倒在縣獄,可診斷出是什麼症結?”老者嗓音纖細輕柔,卻别有幾分威懾立。
“那郎中說是什麼郁氣攻心,蕭大人這将近二十日幾乎是連軸轉,沒怎麼歇息過。這禁物的案子……”
潘玉麟還沒展開說,老者便擡手讓她打住,“榮丫頭身子要緊,案子的事待她醒來我會親自詢問。”
雖是借蕭榮的身體狀況搪塞,但潘玉麟能聽出來,月公公隻是不信任自己,不願聽自己道明。
“在西遙城不要叫我月公公,叫我老爺就行。”他語速緩慢,雖無半點責怪之意,卻已令潘玉麟暗自汗顔。
“是!”在潘玉麟目光躲閃之際,他頗有些嫌棄地白了一眼。
這月公公是當今皇宮資曆最深的宮人,也是太上皇在位時的總管太監月無弦。他評判人有自己的一套規矩,是太上皇的心腹之一。當年不少朝臣都是太上皇問詢過他的意見之後拔擢的,蕭榮能當上京城唯一的女提督便是他出的主意,紫夜暗衛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經過他精挑細選提拔出來的。
唯獨這潘玉麟沒經過他手,是蕭榮向太上皇求來跟在身邊的。月無弦總覺着她姑娘家家的,卻缺根筋似的莽撞無禮數,沒少當着她本人的面白楞她。但月無弦把利害關系看得明明白白,不會因為潘玉麟而對蕭榮産生什麼偏見。
兩人回到醫館内,靜靜等候蕭榮醒來。
待那香火全部倒下,醫館小厮續完香後又過了約莫半刻,裡堂有了動靜。
“母親!母親——”
蕭榮的夢話雖咬字不清,卻如嘶吼般格外響亮。
潘玉麟緊緊攥着門簾,眼睜睜看着蕭榮在竹榻上輾轉反側。
數十根銀針随着她劇烈的掙動簌簌發顫,細密汗珠從額角滾落,浸透了枕布。
蕭榮指尖痙攣不止,那雙手白日裡握劍執筆都穩若磐石,此刻卻在虛空中抓撓,仿佛要撕開什麼無形的羅網。
“母親……别去……”破碎的呓語混着哽咽,蕭榮脖頸青筋暴起,赤金面具早被卸在一旁,露出蒼白如紙的面容。
月無弦眉心微動,盡管有些擔憂這邊地郎中的醫術,但瞧那郎中手法熟練,像是胸有成竹,便沒打斷。隻是心頭已經暗暗捏了把汗,畢竟蕭榮是他看着長大的,又是對太上皇極為重要的人。
老郎中突然并指叩擊檀中穴,蕭榮猛地睜眼彈坐起來,銀針叮叮當當落了一地。
她瞳孔渙散如墜濃霧,喉間發出瀕死野獸般的喘息,十指死死扣住榻沿,生生将硬木掐出裂痕。
潘玉麟剛要上前,卻被月無弦橫臂攔住。
“姑娘莫急。”郎中往蕭榮口中塞入參片,蒼老手掌覆上她顫抖的脊背,“督脈阻滞,魂不守舍。來,吐納——吸,三息;呼,五息……”藥香随着他的指引沁入肺腑,蕭榮緊繃的肩胛漸漸松弛,隻是四肢還沒緩過勁來,指尖仍未伸展。
就這樣緩釋了幾個來回,蕭榮終于恢複平靜。
郎中為蕭榮擦去額頭流淌不知的汗液,低聲念叨着:“寸關尺三部弦緊如刀刃,肝氣橫逆犯胃,心火灼傷津液。”
月無弦見他診療作罷,緩步來到榻前,“先生,這丫頭是何病症?”
郎中擦拭着銀針歎息,“這位大人近來憂思驚懼不得疏解,任脈虛浮如絮,督脈卻剛硬如鐵。今日急火引動軀體化症狀,好比旱雷劈開積雨雲,肝郁化火,心陰虧損,需得鎮肝熄風湯配伍天王補心丹。但最要緊的是,七七四十九日之内,不可勞神動怒,否則驚風入腦,輕則偏枯,重則殒命。”
潘玉麟聞言踉跄半步,突然想起昨夜蕭榮蜷在火場廢墟裡發抖的模樣,原來蕭大人不是鐵打的戰神,隻是把傷痛都嚼碎了往肚裡咽。
窗外忽起朔風,卷着沙粒擊打窗棂。
蕭榮終于找回神智,啞聲笑道:“先生莫吓他們,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她緩緩睜開眼,驚見月無弦站在榻前,便想起身恭迎。月無弦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你身子欠佳,保重要緊。”
“蕭大人在西遙城查案半月有餘,日日雞鳴時分便來到府衙,三更天才離開,甚至接連數日直接睡在衙門,别說是女子,便是男子之身也遭不住啊。”他愁眉緊鎖,起身來到桌案旁,伸手拈來一方白宣,揮筆寫下藥方,“照這方子到廊頭抓藥,先服用三個療程,最重要的事情不要忘記,要靜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