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倉西廊,午後微寒。
外頭初晴未久,天光透過倉門斜斜落在石階之上,冷意未散,腳下尚有未幹的水迹。
陸如歸将最後一頁銀賬折疊收好,正欲令姚簡整理文冊,白滢忽輕聲提醒:“外頭來人,是賀府的。”
他指間一頓,随即起身,步至門口。
不遠處,一人正從玉階緩步而來。
賀雲荀身着月白暗紋長袍,外披墨青織金雲紋披風,腰佩雙環青玉,發束齊整,鬓邊一縷香縷微動。
他神情溫雅,姿态端整,腳步不快卻極穩,每一步都像量過似的,氣勢比往常更勝半分,仿佛赴一場非說不可的會面。
“陸公子。”他溫聲喚道,似春風拂面。
陸如歸拱手:“賀公子。”
賀雲荀含笑,眼神卻有點涼意:“謝大人遣你查銀,竟如此勞碌,連夜未歇。謝府的茶水果然滋補,竟養得你神色都與先前不同。”
“謝閣老事重,我不敢懈怠。”陸如歸垂眸,“倒是賀公子今日臨倉,不知有何吩咐?”
“也無他事。”賀雲荀走上前半步,随手拂了拂衣袖上的微塵,語氣極輕,“隻是聽說倉中來了一位謝府新人,抄寫極勤,倒想來看看,是怎樣的人物。”
陸如歸目光清潤,聲音溫順:“賀公子若有疑慮,賬冊都在,賀公子可細觀。”
賀雲荀一笑,目光掠過他指側的一頁圖卷:“謝大人身邊素來用人極嚴。你來得快、留得也快,難得。”
“草民承蒙大人不棄。”
賀雲荀語氣忽沉:“你想在謝府久待?”
陸如歸答得平靜:“隻要謝大人不棄,我願日日抄書、夜夜算賬。”
賀雲荀笑意不變,卻不再說話,隻俯身從袖中抽出一封信卷,淡聲道:“這信你帶回去交謝大人,是賀家回書。”
陸如歸接過,低頭一禮:“謹遵。”
賀雲荀盯着他指節良久,忽道:“你倒真是乖巧得讓人放心……謝大人素來眼高于頂,如今卻日日喚你聽書、遣你掌賬,真是叫人豔羨。”
他說完轉身而去,衣袍微動,步履依舊從容。
姚簡走上前來,低聲道:“他探你來意未明,倒像是特意來打聽謝大人動靜。”
陸如歸不語,隻看着那封信卷,拇指緩緩摩過封口,片刻後,低聲道:“他不信我。”
“你信他?”白滢忽然開口。
陸如歸輕聲一笑:“信不信不緊要。謝大人叫我算賬,我就把銀錢賬目算清楚。”
他站在倉門斜光之中,衣衫未整,眼中卻有光亮如刀。
當日晚間,倉賬初成。
陸如歸取過一冊,手書回報文書數頁,語氣平穩,隻陳錯賬之實、未言旁人之名。末尾,他略一遲疑,終在一角添了一句:
“戶部黃主事言辭多異,賀府今日來人,笑中藏針。屬下謹呈。”
他将文書密封,封口處用謝府印蠟落了極細一枚“歸”字。
月上中天,倉前竹影未歇。他回身入内,繼續核第二卷明細。
三人未語,案前茶盞漸冷,隻有筆聲沙沙。
春寒料峭,白紙墨香,謝府少年仍未停筆。
宸京清晨,東風微起。
謝宛枝坐于主院書閣,身着竹青素袍,指間拈着一卷方才送達的函封。
蠟封已拆,内中回文不過寥寥十數行,前半詳記銀倉錯賬之數,後半落款字迹沉穩,附注一行:“黃主事言辭多異,賀府今日來人,笑中藏針。”
她目光掃過“賀府”二字時,神情微頓。
這一句“笑中藏針”頗有情緒,和那細細的“歸”字一樣,仿佛有種看不見的張牙舞爪。
她仿佛看見了小兔子也有小脾氣。
芷甯立于一側,低聲道:“賀公子那邊,恐怕很不服陸公子。”
“他就是那個脾氣。”謝宛枝淡淡道,語氣輕極,“有些事不說清,他心裡便不痛快。”
她将文書擱入案下木匣,覆上一層舊卷,取筆另起一頁:“命姚簡三人即刻返府,賬冊随送戶部副審;陸如歸留駐銀倉三日,繼續整理批次差額,調至西南鹽段。”
“是。”芷甯應下。
謝宛枝落筆極快,筆鋒幹脆,一筆封印。
她淡聲問:“那賀家的回書呢?”
芷甯遲疑片刻,取出一封小信函遞來:“……還未拆。”
謝宛枝接過,緩緩剝開封蠟,紙香襲來,是賀家常用的雪葭箋。
字迹是賀雲荀的,語氣溫和,言辭得體,隻末尾一句略沉:“願君安穩,勿勞太深。今人不同昨時,舊情也需新心。”
她盯着那一行字看了許久,未語。
半晌,她将信函緩緩折好,夾入書頁之間。
“備轎。”她起身道。
芷甯一怔:“大人要出門?”
“入宮。”她神色平靜,将披風束于肩側,“戶兵之争,也該讓陛下聽一聽新的名字了。”
文德殿外,春風卷簾。
謝宛枝步入殿中,禮畢之後立于東側。
今日并未設大朝,隻有幾位心腹重臣奉召入内。太常寺卿林若宜、兵部尚書姜徽、禮部侍郎傅文芝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