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一卷銀倉對賬遞至案前,語聲溫和:“陛下,戶部所交銀賬與倉内實記相差數筆。臣命人夜查三日,今得初稿,尚請陛下過目。”
女帝接過翻閱,眉心微動。
“這幾處調撥确有錯位?”她問。
謝宛枝答:“錯位表上雖有批文,但編号對不上,印绶格式亦異。姚簡三人明日将複送原件入殿,可由禮部與戶部交對。”
林若宜輕笑一聲:“謝閣老手下,倒是人才濟濟。”
傅文芝從旁接話,語氣柔和:“若是能将調撥詳據細核,便能厘清西南鹽段近年虧損根源。”
姜徽本欲開口,卻終未言語。
女帝将卷冊放下,問:“查賬之人是何出身?”
謝宛枝回道:“乃謝府新人,陸如歸。舊年入宮抄書,有識讀律文之能。”
林若宜笑道:“這名字聽來陌生,倒是謝大人識人眼力高明。”
“能用,不代表可信。”謝宛枝語氣平淡,“臣隻看他手下有沒有錯。”
女帝聞言似笑非笑:“謝卿倒是從來不為人情所擾。”
謝宛枝低頭:“為政當如是。”
女帝微擡眼簾,唇邊笑意淡得近乎無痕:“謝卿心中無私,實乃國之柱石。”
她頓了頓,指尖輕敲案幾,語氣不動:“此事之後,仍需太常寺與戶部并議。”
傅文芝垂首不語,林若宜卻微一欠身:“若鹽倉之後真引出調兵舊案,隻怕又是一番風雨。”
“臣隻求秩序清明,水流其道。”謝宛枝語氣平穩,不急不緩。
姜徽忽道:“若真涉舊兵案,當由太常寺與兵部同查。”
女帝輕叩案幾,未置可否。
謝宛枝擡眸,與她對視片刻。
她心中微動。若陛下在背後推波助瀾,那麼如今的戶兵之争就不再隻是鹽銀之事,而是權力再洗牌的序幕。
西南鹽倉,夜已深。
陸如歸翻閱第三冊調撥圖譜,指腹在賬頁上緩緩掠過。
紙張已有些微卷,顯見翻讀多次,墨痕之間幾道筆鋒交錯,疑點初現。
白滢送來一盞熱茶,他卻未飲,隻輕聲問:“你記得二月那筆銀調,是從哪位副監批發的?”
“沈繼,”白滢道,“但賬上寫的是李陵之印。”
陸如歸聞言,眉峰微蹙,将兩頁輕合,思忖片刻,喚道:“姚簡。”
姚簡應聲而至,見他神色凝重,不再多問。
“從這批錯賬開始,全數比對調兵月志。”他頓了頓,又道,“不止調撥記錄,還要核查兵符走向,看是否有人以銀換兵。”
他望着窗外夜色,語氣低沉:“謝大人想理銀,我替她摸清藏在銀後的兵。”
語畢,他轉身入内,坐回書案。
燈下,他獨自謄錄,筆尖細滑如水,忽然,眼神一滞。
燭影微晃,紙上黑字仿佛流動,他的思緒被一點微光牽引,悄然沉入舊時畫面。
那是兩年前的一個雪日,冷風穿過未閉的殿窗,他坐在内廷案前,抄寫《律例總綱》。
寒氣逼人,他手凍得泛紅,字卻一筆不亂。
忽有靴聲近,有人立于木欄前。
那女子一身墨绛色窄袖官袍,鬓邊未飾,隻插一枝白梅玉簪,整個人靜得像一幅淡水墨畫。
她看了他良久,忽而問:“你讀得懂這案子?”
他不敢仰頭,隻低聲道:“……不敢妄斷。”
“斷與不敢之間,你更偏哪個?”
他抿唇,許久,才輕聲道:“……若無人可問,我便試着斷。”
那女子沒再追問,隻将一枚赤金令符置于案上:“謝府正缺個抄書人。”
他怔住,心跳淩亂,連應都忘了。
她卻已轉身離去,隻留下一句平靜之語:“若你想做事,不必在宮中寫一輩子字。”
他望着那枚令符許久,雪落在窗棂上,安靜無聲。
那是他癡長年歲至今,唯一願意看到他才能,并給他機會的人。
旁人說他身為男子就應當贅妻教女,而謝宛枝身為權臣,不僅不會如别的女人一樣将他鎖在一隅之地,反倒任由他施展、潑墨、來去自如。
他必盡全力報答她,萬死不辭。
倉中燭火燃得極穩,影落在陸如歸臉上,照出他眼中一點淡淡的光。
他将幾張舊稿攤開歸檔,手指緩慢而有序地翻頁,神色平靜,卻唇角輕抿。
“……大人。”他低聲道,嗓音像是藏着一滴熱酒,“若您不為自己求半分。”
語末,他輕輕笑了一下。
那笑中無猶疑,隻有心意已定的沉靜。
“那如歸便替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