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家裡總是圍繞着一片陰雲,可誰也沒想到竟會趕上另一個機遇。
政府收購了他家的土地,鼓勵當地人合作發展機械化養殖,他爸就是其中的領頭人。
生意越做越大之後,他爸又開始琢磨着換個行業,于是舉家搬到了經濟發展迅速的尚城做生意。最終得以在富饒的尚城落腳。
人人都羨慕他家上輩子救過财神爺,這輩子擺脫了勞碌命。
隻有他自己清楚,發财對他來說就像指尖的流沙,他抓不住。
他從小就知道,隻有知識和學曆注定是他的,别人搶不走。
初高中時他的目标很明确,一定要考上好大學,後來他真的憑借自己的努力在一個極普通的初中以全校第十的好成績,考上了尚城最好的一中,名字在學校表揚榜上挂了三個月。
他心裡高興,覺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希望。
哪怕中考結束後,父母給他買了一個平闆電腦作為獎勵,他也心甘情願把電腦鎖在書桌裡,成天抱着書埋頭苦學,甚至為此不再跟别人交流。
可是到了高中,一切都變了。
無論他多麼拼命學習,一直隻是在班級二十左右的成績,不能精進。
每次大考結束,他都會站在公告欄的喜賀前,仰望很久很久,看整日不見人影的燭慕和祁非争奪勝利者的冠軍寶座。
迷茫和嫉妒像絲線一樣糾纏上了他。
祁非是富二代,他的努力可能有一半是來源于從小就受到家庭的培養。
不像他,小學三年級才開始上學,因為成績優秀,跳級才和同齡人一起上的初中。
可是他和燭慕之間又差了什麼?天賦嗎?
徐其林高三上學期的幾次大考接連失利,最頹唐的時候,甚至已經不想再接觸任何有關學習的人或事。
于是他開始帶着足以騙過自己的假笑,試圖融入富二代的圈子。
每晚,他會在父母欣慰的目光下,咬着牙熬夜惡補名牌車、流行遊戲,白天頂着黑眼圈跟在班級裡一個叫王痞的富二代校霸後邊做小跟班,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為他拿包接水。
有一天,圈子裡傳出要在一個偏遠的地方搞賽車比賽,這個消息是王痞告訴他的。
他瞞着父母出走,身上沒有太多經費,所以是連夜偷偷坐地鐵,又徒步走了兩公裡跨省去的。
到了那人煙罕至的鬼地方,沒見到人,打電話問同行人才知道,王痞忘了告訴他比賽早就取消。
看了眼王痞十來個未接電話,他心想,回去就不要再妄圖混入不屬于自己的圈子了吧,人家也不稀罕。
生活仿佛開始走向未知的分叉口,他以為人生最困難的是要選出一條好走的路,但可笑的是,其實眼前根本就沒有路。
他自嘲地扯動嘴角,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此時此刻,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徐其林千辛萬苦回到尚城的時候,尚城下起了大暴雨,他渾身濕透了,隻能躲進一家咖啡館去避雨。
卻沒想到他和低頭看書的店員對視的時候,會看見令他嫉妒到發瘋的那張臉。
徐其林知道燭慕平時會去做兼職,但不知道他是在這家咖啡館做服務員。
有一瞬間,徐其林的心裡甚至扭曲又快意地想,原來親愛的班長也需要這麼狼狽地來服務他啊。
然而燭慕隻驚訝地掃視了他淋成落湯雞的身體,問他想要點什麼。
“熱拿鐵。”徐其林說。
咖啡店外風雨大作,裡頭則響着輕靈舒緩的純音樂,讓徐其林短暫地覺得很安心。
他隻要了一杯咖啡,和咖啡一起端上來的卻還有一條幹毛巾。
燭慕放下托盤,臉上沒有他标志性的笑容,隻有一片淡然,語氣卻依舊溫和。
“喝完咖啡就早點回去吧,天冷夜寒,不要在外面待太久,小心感冒。”
徐其林後知後覺地聳了聳鼻子,心說現在注意也晚了,他怕是已經感冒了。
見燭慕轉身要走,他事後總覺得他當時一定是感冒後腦子抽風了,才會出聲叫住那個人。
“燭慕。”
燭慕端着托盤停下腳步,回頭詢問地看着他。
徐其林叫住他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隻好随口問:“你剛剛看的是什麼書?”
“自由的波列瓦爾。”燭慕說。
徐其林在自己的記憶裡沒有檢索到這本書,聽上去不是很出名。
他又問:“講的是什麼?”
燭慕對這個毫無交際且平日裡非常沉默的同學會主動跟自己交流非常詫異,不過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波列瓦爾在戰場上雙腿中彈,因此提前退役。戰後他搬到了邊境一個小鎮居住,認識了那裡的盲人護工菲禮安,他被菲禮安目盲卻心善的生活态度感染,同時也在菲禮安的幫助下複健行走。兩年後加入邊防衛隊再次抵禦外敵入侵時,右臂中彈被廢,開始嘗試左手握槍,加入小鎮護衛隊。四十歲時卻意外患上麻痹症,下肢癱瘓。他在主治醫生威廉的推薦下,開始通過寫作抒發心中郁結。”
徐其林心想,這故事可一點沒聽出自由。
可他又覺得,主人公的遭遇和他何其相似。以為自己能夠改變命運,實際上從來沒有逃出過命運的玩弄。
甚至,那個主人公比他還幸福一點,起碼……
“他很幸運。”徐其林說。
他的想法很好理解,大概就是波列瓦爾多次險象環生卻化險為夷,兩次中彈都讓他好好活了下來。
燭慕點點頭表示贊同。
“也很勇敢。”
徐其林不置可否,倒是對這個故事本身起了興趣,心不在焉地拿雙臂長的毛巾擦幹濕漉漉的頭發和衣服,見燭慕回去忙自己的事,扭捏了很久才挨到他身邊。
“我能借你的書看看嗎?”
燭慕疑惑道:“你不回家嗎?”
徐其林一整天隻覺得心灰意冷,此刻哪裡也不想去。
“我忘記帶傘了,想先在這裡坐一會兒,等雨小一點再走。”
燭慕正要說“我可以借你一把,明天到學校還我就行”,但看見徐其林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哀求目光,他的話又咽了回去。
“可以,不過要好好保管。這是我從工作的書店裡借來的,要完好無損地還回去。”
徐其林應下了,小心翼翼接過書本,發現書頁已經泛黃,紙張僵化得仿佛稍一用力就會把它撕裂。
徐其林拿過書後就安安靜靜坐在咖啡館,一頁一頁看了起來。
他感覺自己置身于漫天寒雪中,成為了書中的主人公,看着他與命運抗争,不肯屈服。
一直到晚上七點多,徐其林意猶未盡地合上書頁。
此時他才發現,不知何時,律動的心跳捶打在胸膛上,他的嗓子眼裡好像卡着一聲豪邁的呐喊。
他實在喜歡這本書,可要一想到這是燭慕給他的,他又有點别扭地不願承認他是喜歡的了。
書總歸還是要還回去的。
徐其林腳底擦着地闆挪到燭慕身邊,看見燭慕正在研究數學題。
“看好了?”燭慕從研究數學題的專注中脫離,擡頭看着他問。
徐其林遞上書:“看好了。”
燭慕接過書放在一邊,他們似乎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正逢大雨過了這一陣也就停了,徐其林向他說“再見”,頂着淅淅的小雨沖進夜幕。
徐其林原以為他們的交集也就止步于此了,可一次又一次地,他開始有意路過那裡,最後實在按耐不住沖動,選擇在同一時間走進那家咖啡店,甚至後來每次會自己帶一本書去看,或是兩人看完後相互交換着看。
即使是在學校裡,他也下意識開始留心觀察燭慕的行徑。發現他下課也跟他一樣悶頭做題,很少出去玩,不然就是晚上在做兼職,總之整天都很忙。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明明他是想要嫉妒這個班長的,可最後也讨厭不起來這張溫和的笑臉,反而一來二去和對方成為了朋友。
他們喜好的書一緻,還都不懂流行遊戲。一起學習的時候,他可以和燭慕交流不懂的難題,燭慕也會詢問他前一天晚自習的時候老師講了什麼。
現在想想,那時候他嫉妒燭慕的心态可真是幼稚。
以至于他後來無數次感謝上天讓他有幸和燭慕成為朋友,就像波列瓦爾遇到了他的幸運星菲禮安。
徐其林帶着重逢的喜悅望向燭慕,卻同時也終于看清了他身邊的人。
驚詫之下,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