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請答複。”
“喬上将,您好,我是後勤五隊的成員,我所支援的隊伍遭遇了系外生命留下的陷阱,應對失誤全部都被寄生,還剩人類意識的已經不多了。我檢查了機甲和飛艇等重要設備,都損毀嚴重基本不能回收,這裡沒有意義,請指揮部放棄。”
“你意識清醒,請告訴我你的情況,以及其他還有意識隊員的情況,我們會進行判斷。”
對面安靜了一會兒,說:“我大概有百分之三十被寄生,其他人的寄生程度也都在三十到五十左右,并且在迅速惡化。我們都知道,超過三十,已經沒法救了。”
那人頓了頓,不等喬钺說話就繼續說:“我們不想給組織造成不必要的損失,又或是帶去不必要的麻煩,請指揮部放棄,我們想像個真正的英雄一樣死在這裡。”
童話那邊忽然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奇怪噪音,喬钺仔細辨認了片刻,意識到那是其他人在應和着。
他們在說,不想把異形帶去給自己的戰友、家人和朋友,不能再猶豫了,他們的人數太多,如果徹底孵化成長,會是一場災難。
喬钺咬咬牙,做出了決定。
他覺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很虛僞,但他需要說:
“你們都是星環共和國的英雄,太陽會永遠銘記你們的光輝,我會為你們争取表彰,也為你們的家人争取最大限度的撫恤。”
通訊那邊傳來了此起彼伏的歡呼。
最開始接通傳訊的那個人卻沒有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失去了人類意識。
無人區的山谷深處,滿地狼藉的機甲廢墟中。
許舟星抱着破損的、勉強運作的通訊設備,想等等看喬钺會不會再說話。
幾天前出發的時候,許舟星想不到,這一次戰場收尾的普通支援行動,竟然是他人生的盡頭。
有兩三台輔助舊型機甲在野外山谷中撂了挑子,停止運轉的同時,駕駛艙門閉合無法打開,駕駛員被困在其中無法取得聯絡。
随行的修理師沒有接觸過這種舊型号,竟然束手無策,許舟星聽聞消息,自告奮勇地前往了山谷。
然而現實跟許舟星開了個玩笑。
已經到最後一刻,許舟星發現自己眼下最渴望的,竟然是想再好好聽聽喬钺的聲音。
盡管他這些年早就将那段過往埋在了心底深處,盡量不去想關于喬钺的任何事,但他其實忘不掉。
和喬钺相處過的那段經曆對他來說,既像是一場聲色迫人的煙花,又像是太陽将出未出時即将消逝的朝露。
可以熱烈得奪走他的一切感官,也可以讓他感到無邊凄清。
他好想再聽聽喬钺唱那首Tulipani,他很喜歡那段歌詞:
起初是一顆小小的心,
被生命和命運催促着綻放。
花瓣張開,化作唇與火山口,
話語、親吻與時光悄然溜走。
······
可惜,他現在沒有立場提出這樣無禮的請求。
許舟星聽見喬钺下令,丢下反物質彈轟炸這片區域,等火燃盡,用固化泥漿完全澆築。
終于完全放下心來,緩緩地、脫力地躺倒在了地面上。
他的胸前還挂着那個林歸航從舊倉庫裡翻出的挂墜盒,那個原本應該屬于許晏的挂墜盒,上面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還有一顆許晏從太陽系外帶回來的寶石。
許舟星的眼中浮現出了微笑,他想,自己終于能夠驕傲地、去和爸爸們團聚了。
他這一生,還不算太差勁。
如今唯一對不起的,隻有林歸航那孩子。
林歸航大概還在家裡寫着自己出門前要求他完成的功課,自己明明答應過對方,如果林歸航考上大學,就請個長假帶他去中央星旅行。
要失約了。
許舟星蜷縮起來,他已經看不見自己的下半身,黑色的、惡心的組織蠕動着,正在迅速蔓延生長。
等那些玩意兒爬滿大腦,許舟星知道,自己就會死去了。
他接受死亡,卻不想這樣死掉,不想死在這個可怕的東西手裡。
他希望喬钺的命令能快一點執行,在他變成怪物之前,送他以人類的身份離開。
空中傳來了飛行器的轟鳴。
遊簡歌下意識地擡起手拍了一張照片,随即瞳孔一縮,他意識到這飛行器上裝載着毀滅性武器。
聽說還有一個分隊沒有撤回,怎麼就要直接清理戰場了!
遊簡歌抓住附近的人詢問情況,才知道原來那些人主動聯系了指揮部,有個修理師把損壞的通訊台修好了。
遊簡歌現在一聽到修理師三個字就過敏,趕緊問是誰。
對方為難地說:
“我不認識啊,我隻知道是跟着後勤二隊去的。”
“後勤二隊是誰!”遊簡歌吼出了聲,随即意識到沒有用,立刻撥通了林歸航的通訊:
“你哥在後勤幾隊?二隊嗎?”
“不知道,應該不是二隊吧,他說他就是打打雜。”
林歸航還好好地呆在家中,許舟星離開之前跟他說過,或許戰争很快就要結束了。
遊簡歌松了一口氣,盡管這麼想不太好,但他控制不住地慶幸。
“不過他前幾天早上跟我說,另一個隊伍的機甲修理師沒有接觸過這邊的老舊機甲,不太會修,有幾台報損暫時不好移動,他要去野外支援,估計有段時間不能回來,也不能聯系我,叫我好好在家寫作業······”
不好移動的報損機甲,那不就是留在前方山谷裡的?野外支援,除了那裡沒有别處!遊簡歌心裡一涼,顧不得跟林歸航解釋,立刻挂斷開始瘋狂呼叫喬钺的個人終端。
這種行為在戰時是很出格的,但遊簡歌顧不上了。
意料之中,無法接通。
民用通訊安全等級較低,在戰場上有嚴重的信号洩漏和被監聽的風險,喬钺的個人終端必然處于信号屏蔽的狀态。
遊簡歌這時才意識到,自己慌亂之中腦子短路,搞錯了通訊方式。
遊簡歌趕緊呼叫軍方的轉接系統,度秒如年般等待着、祈禱着。
“将軍夫人”的身份在這時為他提供了便利,他的通訊請求很快被接收處理,也不知過了多久,通訊接通的提示音終于響了起來。
然而事與願違,下一秒,遊簡歌就聽見遠處的荒野傳來了爆炸聲,他回過頭,看見天邊很遠很遠的地方,正緩緩升騰起爆炸的塵埃雲。
許舟星終于得償所願,在太陽系遙遠的角落,死在了某個離喬钺不算太遠的地方。
“怎麼?”喬钺問。
遊簡歌愣了一會兒,什麼也說不出口。
人大概已經沒了,現在再提,還有什麼意義?
盡管離得很遠,但爆炸時撕裂空氣的轟鳴幾乎撞破遊簡歌的耳膜,讓他有些頭暈目眩。
喬钺又在對面說了些什麼,但是遊簡歌有點聽不清。
他站在山崖邊,用力地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看見晚風是血紅色。
要是最開始自己沒有見色起意看中許舟星那張證件照,遊簡歌茫然地想,許舟星今天會在哪裡呢?
假如自己早點告訴喬钺許舟星就在這裡,許舟星是不是就不會被安排去支援前線的隊伍?
遊簡歌終于意識到自己造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他的任性和優柔毀掉了兩個人的一生,兩個很好的人。
喬钺的腺體切除手術大概可以不用做了,遊簡歌想,等他想好怎麼坦白,遲早得告訴喬钺這件事。
“······有沒有遇到危險?已經定位到你的坐标,叫人去接你。”
遊簡歌猛地回過神,下意識地掩飾真相:“不用!不用······我隻是,被爆炸吓了一跳。”
這麼說着的時候,遊簡歌心裡忽然又升起一點奇異的期望來:
如果許舟星不在那裡呢?也許那支滞留的隊伍早就撤回,自己隻是消息滞後呢?
“那邊還有人嗎?”遊簡歌情不自禁地問出聲。
喬钺沒有回答,通訊中隻剩隐約的呼吸聲,像是某種壓抑着的,無聲無息的恸哭。
遊簡歌忽然就明白了。
那裡埋葬了一群本應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