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一點點吞噬暮光,侍從舉着竹竿,将點了蠟燭的燈籠升到屋檐下。
趁着燈光,沈叔眼角餘光悄悄落到了季松身上——
一串碎銀墜子挂在他腰間,随着他步伐明明暗暗地閃着光。
原來是打劫自己一行人的匪首。怪不得他認得沈禾。
兩人不做聲地在院子裡散步,走到牆角時,一股濃烈到讓人頭疼的花香襲來。沈叔笑道:“這月季開得真好啊,嬌豔欲滴的,一看就心裡舒坦。”
遼東苦寒,許多嬌貴的花花草草都活不下去,隻有生命力頑強的月季活得熱烈,是以許多院子裡都種了月季。
不過季松本來就不愛花花草草,此時更沒心思去賞花賞月,望着門口随口敷衍:“确實開的好,深秋了還開着。”
正巧季懷義帶着張大夫進來,季松幾步走過去,拽着張大夫的胳膊就往屋中走:“怎麼來得這麼慢……快來!”
張大夫被他拽得不住踉跄,沈叔目光落到了月季上。
月季徑有三尺,其上花朵繁密碩大,隻有一點——
花朵上的花瓣沒了大半,還連在花萼上的幾片花瓣也沒精打采地打着卷兒。
分明一副破敗模樣。
季松竟然擔心得連月季殘敗都沒注意到,就這麼輕易地被他給繞了進去……
沈叔心情越發沉重,轉身跟到了屋中。
沈禾靜靜昏睡在床上,被子嚴嚴實實地壓在身上。
離床三尺處,黃銅炭盆熊熊燃燒,碳塊不時劈啪作響,可沈禾依舊冷得瑟瑟發抖。
投了涼水的毛巾搭在額上,沈禾臉頰依舊被高熱灼燒得暈紅。單薄如紙的面容上,她嘴唇毫無血色。紅面白唇襯着漆黑的發,隐約帶着股病态的妖異。
沈叔進來時,張大夫兩指正搭在沈禾腕上診脈。
季松凝神屏氣站在一旁,眼睛緊緊盯着她細若蘆葦的手腕。
太瘦了。
瘦到……一副薄命相。
張大夫收回了手指,坐到桌前提筆寫方子。
抓藥的事照舊交給了季懷義,張大夫季懷義雙雙離去,沈叔客客氣氣地請季松出去:“今日多謝五公子出手相助。隻是我家公子昏迷不醒,該好生靜養才是,還請五公子與我一同出去。”
季松自然應允。
屋外繁星燦燦,夜風寒涼。
冷風吹得季松冷靜下來。他轉頭問沈叔:“她身邊,就沒有個丫頭跟着?”
季松這話明明白白——出門在外,難免有點頭疼腦熱。沈禾是個女孩子,遇事也該由女人去照顧。
此番她病到昏迷不醒,身邊卻連一個侍奉的丫頭都沒有,到底有許多的不方便。
沈叔沉沉歎氣:“本來有個丫頭跟着,可惜那丫頭也是頭一次來遼東,沒扛住染了風寒,病到站不起來。”
“老爺沒辦法,隻得将她安置在朋友家中,留了銀兩延醫問藥,隻等她病好了,再跟着朋友回京城。”
那人生病是意外之災,但沈叔歎息的并非是由此帶來的不便,而是季松的話。
現如今,他一絲遮掩都沒有,如此直白地發問,真不知道是禍是福。
季松也有些惆怅。
甯遠侯府就是個和尚廟,裡頭全是老老少少的男人。他爹平生最嫌棄男人嬌氣,莫說他們了,就連他爹,大名鼎鼎的甯遠侯,身邊也沒個丫鬟伺候着。
府裡也不是沒有女眷,但都是些做飯洗衣的婆子。這些婆子身闆比男人壯、嗓門比男人粗,真要是動起手來,誰輸誰赢還說不定呢。
想了想,季松無奈道:“等下我去廚房找幾個婆子過來,雖然有些粗手粗腳,但多少能幫她換件衣裳。”
方才季松看得清清楚楚,沈禾雖然瑟瑟發抖,頭發卻被冷汗粘在臉頰上,想來衣裳也被汗濕透了。濕衣穿着不好,她病得人事不省,更衣之事,還是要别人去做。
沈叔沒料到季松還有如此細緻的一面,訝異着答應,又和聲央求:“我家姑娘的身份……還請五公子幫忙保密。”
季松答得認真:“沈叔請放心。”
沈叔不由頭疼起來——季松這一副熟稔的模樣又是哪般?
夜風吹過燈籠,紙糊的竹燈籠不住搖晃,燭光也忽明忽暗,仿佛下一刻就要熄滅。
就像卧病在床的沈禾一樣。
季松忍了又忍,終究還是開口詢問:“沈姑娘她……身體很弱?”
沈叔沉默片刻,将利害權衡了個遍,終于低聲道:“姑娘出生時隻有八個月,沒滿月就發了高熱,險些夭折。”
“所幸沈家還算殷實,老爺四處訪問名醫,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吃了多少藥,姑娘才平平安安活到了十五歲。”
“這些年老爺四處行商,一則為了補貼家用,二則也在四處搜羅藥材,以備不時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