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沈禾自遼東回來之後,第一次去義診。
照舊是一身輕便的窄袖衣裳;照舊挽了個小靈蛇髻,隻插了一支流蘇钗;照舊面紗遮臉,隻留下上半張臉暴露在外。
菱花銅鏡中倩影憧憧,钗上流蘇搖曳不定。沈禾确定自己收拾妥當了,方才出發。
深秋露重也天短,沈禾到時,天色還有些暗,晨風頗有些冷。冷風裡炊煙升起,屋後散出粥的甜香與餅子的面香。
藥鋪前擺着兩幅桌椅,張師傅已經坐下問診,身前排着長長的隊伍。
見沈禾過來,張師傅擡頭望她一眼,又收回眼神,隻沉聲吩咐:“既然回來了,那便來一同診脈。”
沈禾應是,摁着衣襟坐好了,将桌面上的脈枕移到正中。
她年紀輕,醫術也并不精湛,隻粗通一些岐黃之術,問診速度慢是一,遇到拿不定的症狀,還會請張師傅來幫忙。
也因此,雖然拆出來一支隊伍,但沈禾面前的隊伍比張師傅面前的短了許多。
一隻骨節糙大、枯黑猶如松樹皮一樣的手擱在了繡着金黃菊花的白色脈枕上,沈禾伸出手指去扶脈,片刻後給出了處置:“大娘并無大礙,隻是需要好生歇息——鋪子裡熬着粥,也有餅子。您去喝一碗粥、吃塊餅子,歇息片刻再回去。”
老婦人起身道謝,朝着炊煙袅袅的地方走去。
沈禾暗暗歎了口氣。
張師傅是位女子。她出身醫藥世家,醫術堪稱精湛。有感于婦人有許多難言之隐,她借着為沈禾看病的名義,說服沈長生開義診,還拉着沈禾一并來診脈,說是積陰骘。
沈禾聞言一口拒絕——笑話,她雖然久病成醫,但自己有幾斤幾兩還是清楚的,最多能看出來常見的脈象,哪敢做庸醫去誤人?
張師傅便私下和她聊,說當今窮人的病,大多是餓出來的;對于大多數“病人”來說,喝上一碗熱騰騰的粥、吃上一塊餅子,她們的“病”就輕了許多。
沈禾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卻不想張師傅一再強調這話。她引經據典,從《肘後備急方》說到《千金翼方》,說這些藥典裡常有面粉蜂蜜棗泥團成丸子滋補的方子,或是牛肉面粉做餅治病的方子,可見許多人的病,便是餓出來的。
張師傅一再強調,沈禾回過神來:老師的意思是,想要施粥?
張師傅欣慰地笑,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沈禾無言以對,這才明白張師傅拉着她義診是假,要她說服父母撥出錢糧施粥是真。
後來沈禾也曾問過張師傅,為何不直接向父母提施粥的事情。張師傅便笑,說彼時沈家并不闊綽,她為沈禾診治也不過兩個多月,是實打實的外人;偏偏施粥這事絕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的錢糧不少,她怎麼好直接朝沈禾父母要?
即便她主動開口向沈禾父母要錢糧,以沈家當時的狀況,沈長生便真心舍得出這筆錢?
倘若沈長生拿不出施粥的錢糧,她再想說服沈長生義診,又該如何開口?
倒不如讓他們心尖子上頭的女兒去說。他們舐犢情深,即便兩人拿不出施粥的錢糧,至少也能為婦人義診,張師傅無論如何都能得償所願。
當時沈禾聽的一愣一愣的,下意識覺得她這商戶出身的女兒,論起人情世故、迎來送往,比她這位出身杏林世家(1)的師傅差遠了。
那之後沈家藥鋪便開始每月施粥送餅子。隻不過出于張師傅的堅持,她們隻為女子診脈,診脈過後,再請對方去吃一碗粥、吃一塊餅。
張師傅這般舉動,自然會引起許多人的不快。譬如一開始就有地痞流氓來蹭吃蹭喝,還說為何婦人能來,男人卻不能來?
沈禾與張師傅交換眼神,默不作聲地去屋後通知護衛,張師傅和那痞子談話拖延時間,說男人身強體壯,女人則不成,此番不過是可憐女人體弱,男人又怎麼會需要這一碗粥呢?
那痞子叽叽歪歪還要開口,沈禾已經請了護衛過來。那護衛隻一身薄薄的布衣,一條布腰帶緊緊拴在腰間,越發襯托得他虎背熊腰。
那人笑着走向痞子,嘴上說着一見如故想要談談,一雙鐵鉗般的大手卻緊緊夾着他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将他拖了出去——
自家女兒要出門義診,即便就在自家藥鋪裡,沈長生怎會允許她一人獨往?不過是來的人多,熬的粥很快告罄,暫時請護衛提幾桶水過去重新熬粥罷了。
有護衛守着,每次義診倒也是風平浪靜。
因此,聽到喧嘩時,沈禾下意識擡頭——
一擡頭就被璀璨的銀光刺疼了眼睛。
沈禾下意識眯眼,那銀光便越來越近,藍綠色的綠松石在銀光中跳躍,又幾乎消失在風入松色的綢裳前。
銀光跳躍而前,主人高挑勁瘦的身軀也由遠及近。最後他一掀衣裳下擺坐到了沈禾桌案前:“我這幾日總是神思不甯、夜不能寐,勞煩小娘子為我診治一番。”
說話間,那人的手已經擱到了脈枕上。
那隻手掌很大,偏偏手指修長,他微微握拳,越發顯得那隻手骨節分明。他膚色略深,是燦爛的蜜色,映着白色的脈枕,顯得膚色越發深了。
熟悉的聲音入耳,沈禾擡眼望去——
似乎是回到京城的緣故,他儀容俊整了許多。他沒戴帽子,但束着網巾(2);雖然沒用發冠,但紫檀木的發簪光澤瑩潤,簪首的祥雲紋向上飛去,越發顯得精神。
黑漆漆的頭發下,他眉眼濃烈飛揚,像是入木三分的字,又像是散入水中的墨,一霎撞入眼簾,無論如何也不能忽視。
再往下,是他高挺的鼻與噙着笑意的唇。他面龐幹幹淨淨,連一絲胡茬也無。
像是……懊惱于昔日滿面胡子地恐吓于她,因此特意與過去斷得幹幹淨淨,唯恐她有絲毫不快。
思及此,沈禾沒忍住唇角一彎,好在天水碧的面紗覆在面前,旁人并未發覺。
旁人未曾發覺,卻不意味着季松未曾發覺——
季松已有四十六日不曾見過沈禾了。為着今日相會,他早就不動聲色地準備了許久。此番終于晤面,他早就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她身上——
今日的她,很漂亮。
季松說不出沈禾究竟梳了什麼發式,隻知道流蘇簪子斜插一側,細碎的水晶流蘇不過寸許,尾端卻垂在她眼側。水晶璀璨,美目橫波,再配上她彎彎的長眉,幾相映襯,越發顯得她雙目盈盈。
她戴着面紗,下半張臉都被遮住,眉眼便格外的大,越發顯得臉小得可憐。
因着下半張臉都被面紗遮住,因此鼻口臉型都看不分明,隻能看到她面紗下有一抹紅,似乎是她塗了胭脂的口。
她口有些小,被碧色面紗遮掩,像是碧波蕩漾的湖水中的一尾紅色錦鯉。
他來到,她輕笑,檀口一時勾起又迅速恢複如常,活像被人迹驚到的錦鯉,迅速逃逸到碧波裡。
季松笑意更深。他的小西施……果真不愧西施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