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生的書房與旁人不同,裡面不僅有着各色書籍與賬冊,還有着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什麼甜白釉的花瓶啦、青面獠牙的面具啦、栩栩如生的彩色泥偶啦、和兒女一起做的紙鸢啦、楊柳青(1)印的五子奪蓮年畫啦,等等等等,一直都勾着兒女跑書房裡撒歡。
沈長生也樂得如此。畢竟他隻是個小小的商人,雖說近些年仗着兄長的勢,生意越做越大,可賺再多的錢也有許多的忌諱;何況他做生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女兒體弱,倘若沒有這些銀錢、不能為女兒延請名醫、換來珍貴的藥材,他的苗苗根本活不過十歲。
可今日的書房,氛圍十分的肅穆。
上午季松跑來調戲沈禾的事,不說人盡皆知,也鬧得沸沸揚揚。
之前沈禾随他去遼東,沈喬便待在家中;等沈禾回來後,沈喬才重新去上學堂,此時尚未還家,還不知道此事。
但周夫人已經知道了這事,此時正在卧房裡,抹着眼淚痛罵季松。
沈長生心裡也難受,後悔于不該帶着沈禾去遼東散心。和妙真鬧了矛盾又如何?堂姐妹自幼一同長大,年紀又相仿,即便吵架也能很快和好,無論如何都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父女坐在一處,沈長生隻覺得開口都累,可他還得開口:“苗苗,今天的事情……”
沈禾低頭嗫嚅:“我也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爹知道,”沈長生苦笑:“季松劣迹斑斑,做事全沒個章法,誰也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苗苗,你去别的地方避避風頭,比如蘇州,回去和盛羽早些成婚,好不好?”
“你自小在蘇州長大,最喜歡搬個小闆凳坐在牆角,擡頭看天上的雲,還有老家裡的合歡花。”
“你小時候總是撿一大把的合歡花,晃着小手,說它是天上的雲變的,還記得嗎?”
沈禾沉默無語。
她記得,一切都記得。她自幼體弱,吹不得風,隻有豔陽高照的好天氣,才被允許出去坐坐。
她沒法出門,所以擡頭看着天上的雲飄來飄去,看雲朵從一大團棉花變成一隻搖着尾巴的小狗,從自家院子的上空,跑到别家院子的上空,再跑得更遠。
她也想出去,可是不能,身體不允許,父母也擔心。她就乖乖地待在家裡,說自己喜歡讀書,不喜歡去外面。
父母便信了。
沈禾一直都很乖巧,不過這次,恐怕不能再乖巧了:“爹,我不想回去。”
沈長生并不意外:“因為妙真,所以不想和盛羽成婚,對不對?”
确實如此,但沈禾不能承認:“不是,我……我喜歡季松。”
“撒謊,”沈長生依舊和顔悅色,隻是越發憐惜女兒:“他一個聲名狼藉的混蛋,你喜歡他哪裡?”
沈禾确實在撒謊。季松蠻橫無賴,恬不知恥,做事全不考慮後果,是一個十足的莽夫。若非托生在了侯府,想必隻會是街頭巷尾的一個混混,再因為聚衆鬥毆被打傷打死,成為一具被扔進亂葬崗的無名屍體。
沈禾不喜歡他。她讨厭這些品行惡劣的無恥之徒。
可事到如今,她再讨厭也得硬着頭皮說喜歡。沈禾望着父親:“他的家世品行我全不喜歡,隻是喜歡他厚顔無恥、想什麼就去做的個性。”
“我……我什麼也不能做,很羨慕他這樣風風火火的性子。”
沈長生陡然握住了沈禾的手:“苗苗,不要胡說!”
“我沒有胡說,”沈禾垂下眼落眼淚:“因為病弱,我什麼也不能做。别人看花燈,看廟會,春天踏青放風筝,夏天遊湖折荷花,秋天登高插茱萸,冬天賞梅烹雪水。我什麼都不能做,我很羨慕他們。我、我連糖葫蘆都沒有吃過……”
“我看過很多很多的書,不拘種類,有史書,有詩集,有遊記,有傳奇。我喜歡那些英姿飒爽、仗劍騎馬走天涯的俠女,想着自己也能行俠仗義,快意江湖——”
“那些都是假的,”沈長生沉聲打斷沈禾的話:“不說俠以武犯禁這事,單說銀兩、路引(2),這便是天大的難處。什麼俠客、什麼江湖,不過是诓騙你們的故事,當不得真。”
“你想吃糖葫蘆,爹爹給你買;你想看故事,爹爹請戲班子來唱戲。”
“苗苗,别和季松扯上關系,咱們和他不是一路人。”
“他是個糙人,人品低劣不說,日常起居都和咱們不一樣。”
“比如他打熬筋骨,日日一身臭汗,你怎麼辦?這些生活習慣,又是你輕易能改了的?”
“你瞧瞧你羨慕的事情,踏青遊湖,折花賞梅,一樁樁一件件都這麼雅緻,是文人雅士的喜好,季松他會這些麼?他讀過幾本書?你們能談到一塊兒嗎?回頭你提起堯舜(3),他會不會說這是一個人?”
“聽爹的話,”沈長生聲音緩和下來:“和盛羽在一起。那孩子飽讀詩書,一定能同你詩詞唱和,和你做一對神仙眷侶。”
沈禾望着父親,忽然淚落如雨。
父親一番舐犢之心,說話也有理有據,她沒辦法反駁。
可她根本沒有幾年活頭。用前年那位大夫的話說,她還有不到兩年的壽命。
兩年,她和盛羽做神仙眷侶的兩年,恐怕要害的父親同兄長決裂——
妙真陪她在蘇州住過幾年,而盛羽與她們比鄰而居,幾人交情不錯,和對方也知根知底。如今妙真喜歡上了盛羽,口口聲聲要嫁給他。
沈長生為着她不肯讓步,沈長好又如何肯為了妙真退縮?
與其因為一個盛羽鬧出姐妹相争的笑話、再害的父親與伯父不合,不如幹脆嫁給季松,這也是她自見到季松就決定了的事情——
父親絕不準她退婚。此時想要和盛羽斷了關系,恐怕隻能借用外力,讓對方強取豪奪,毀掉這門親事,如此父親與伯父才能一緻對外,重歸于好。
所以她明明知道季松人品惡劣卻還是向他示愛。正人君子,哪裡能做出毀人姻緣的事情?
可若非小人,她又怎能如願以償地退婚?
求仁得仁,即便季松萬般不好,左右她沒有幾年壽命,忍一忍就過去了。
父親隻是個商人,不是大權在握的官員。商人在官員面前何其弱勢,她心知肚明,怎麼能害父親因為她受苦呢?
“爹,”沈禾不住哽咽:“我——我騙了您。我沒那麼喜歡他。我覺得嫁誰都一樣,以前的譚韬、盛羽,現在的季松,無非都是看中了女兒這張臉。我不喜歡他們眼睛一眨不眨的目光。”
“非要說的話,不過是僞君子與真小人的區别,有人假裝着說喜歡女兒的品行,季松直接說喜歡女兒的姿色。”
“何況,女兒确實對季松有一些好感——他打劫了咱們不假,可又是請大夫、又是送禮物,沒讓咱們吃什麼虧;他模樣也好看,性格直爽磊落。爹,女兒、女兒羨慕他,羨慕他敢愛敢恨,想做什麼就去做;羨慕他身康體健,做什麼都風風火火的樣子。”
“何況他今日……外人說他是見色起意,可女兒知道,倘若他真的想要女兒,拿女兒去遼東的事情威脅您,您也隻能就範;他這麼做,反倒給女兒留足了臉面。”
“女兒說不出喜不喜歡他,可女兒不讨厭他,知道他這麼做,心裡還有些歡喜。”
“您就看在女兒沒幾年活頭的份上,讓女兒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沈長生心頭一窒:“苗苗,你——”
是啊,女兒自幼乖巧,喝藥沒叫過苦、針灸沒喊過疼,除了體弱,從來沒給他們惹過麻煩。
可哪有好脾氣到百依百順的人?這女兒怕是一再地委屈自己,唯恐給他們添麻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