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深閨的閨閣小姐看上直白莽撞的無賴——這無賴模樣家世還不錯,倒也不是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
不過——不過不能是季松啊!
沈長生渾身湧起一股無力。他眼睛熱脹,聲音沙啞:“苗苗——高嫁不好。”
他與沈長好有同一個爹,自幼長在一起,可沈長好脾氣上來了,也會發洩在他身上,更何況是沒什麼關系、見色起意的季松。
季松再怎麼不成器,他也是甯遠侯府的公子。甯遠侯府人多勢衆,倘若苗苗受了欺負,即便他們占理,又怎麼能去甯遠侯府讨個公道?
沈禾哭得更兇了:“爹——”
沈禾自然知道高嫁不好。不說對方門第高、她嫁過去謹小慎微這件事,單看季松他們兄弟的姓名、打聽打聽甯遠侯府衆人的名聲,就知道他們一家都是久貧乍貴、沒什麼文化的粗人,她嫁過去自然格格不入,少不了委屈受。
說句難聽話,就季松的名聲來看,她嫁過去不說羊入虎口,也是跳進了火坑。
可天底下哪裡那麼多家世高貴還德才兼備的貴公子呢?即便有這樣的人,又豈是能讓她這樣的商戶女去選的?
盛羽外貌才情倒是不錯,可他家境清貧,日後會不會是負心之徒,又有誰能斷定呢?
可這話不能說。說了,她爹即便和兄長鬧掰,也一定會讓她嫁給盛羽。
沈禾撲進父親懷中,眼淚迅速濕透了沈長生的衣襟。她聲音哽咽:“爹,倘若您疼女兒,就讓我任性一回,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好不好?”
沈長生視線也有些模糊。他輕撫女兒布滿淚水的臉:“苗苗,你實話實說,你想嫁給季松,和妙真有沒有關系?”
沈禾哽咽一滞——
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倘若說自己隻是喜歡季松、與妙真毫無關系,父親絕對不信。
可倘若說自己嫁給季松是為了父親伯父重歸于好,父親聽了,絕對舍不得讓她出嫁。
所以沈禾不能說沒有關系,也不能說确實如此。
沈禾頭又低了些。她低聲道:“女兒不敢瞞爹。倘若沒有季松,女兒會覺得同盛羽舉案齊眉、琴瑟和鳴也不錯;可見了季松,女兒忽然覺得生活很有意思……季松橫沖直撞,反倒顯得盛羽有些迂腐……”
“這事和妙真的關系就這樣,是不是有關系,爹自有分寸。”
這話的意思是,一開始和妙真有關系,現在是沈禾喜歡上季松了。
沈長生心如油潑,後悔沒有讓女兒多見幾個男人,就讓她這麼輕易地被季松那小混混小無賴給騙了。
外頭忽然一陣嘈雜,仔細辨别,似乎是沈喬問沈禾在哪裡,身後有人攔他。沈喬似乎是跑着來的,聲音帶着喘息。
沈長生抹了把眼角,努力笑了一笑:“苗苗,你既然……”
既然喜歡季松?
沈長生說不出口。他恨不得像吃瓜子一樣把季松給生生咬碎。
聽着沈喬的聲音越來越近、哭腔越來越濃,沈長生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臉:“苗苗既然做了決定,爹幫你。”
“好苗苗,把耳朵捂上……”
沈禾不明所以,滿是淚水的眼睛看不清父親的面容。
沈長生松開沈禾,走過去将甜白釉的花瓶高高舉起又狠狠摔下。
花瓶落地響聲如雷,碎片四下濺射,有細碎的瓷片打在面具上,面具往後一歪——
一片混亂中,沈長生聲音罕見的暴怒:“如今尋死有什麼用?!來人——把姑娘關進屋子裡,叫人看着她,莫要再讓她尋死覓活!”
沈禾又滾下淚來。
沈喬撞開屋門,可他停不住身子,整個人都失控地跌在了地上。
碎瓷片劃破了他的手掌,可沈喬顧不上疼,也顧不得爬起身來,隻是擡頭落淚大喊:“我姐沒錯!爹你要罰罰季松,不要動我姐!”
閨房裡,沈禾呆呆地坐在桌子前。她兩隻手肘撐在桌面上,兩手托着臉。
水落金盆,先是嘩嘩聲,後是淅瀝聲,最後歸于靜止。
沈穗将擰幹的熱毛巾遞了過來:“擦擦臉,臉都皴了。”
沈禾回過神來,這才覺出臉上緊繃繃的。她笑笑接過毛巾:“真不好意思,你才剛剛回來,就連累你和我一起關禁閉。”
沈穗歎氣,又從沈禾手中接過毛巾,不由分說地替她擦了臉,沒好氣地開口:“咱們之間,也需要這樣?”
“爹……當真要把你送進尼姑庵裡?”
熱乎乎的毛巾擦了臉,沈禾舒服了許多,沈穗又丢了毛巾,去取潤臉的澤膏(4)。
沈穗自幼就跟了沈禾,兩人相識也有十五年了。
當今商人不準蓄奴(5),因此許多富商另辟蹊跷,讓奴婢認自己做義父義母,如此便算做兒女的孝順長輩,不算蓄養奴仆。
不過沈穗與沈禾情同姐妹,這句爹,倒是真心認作義父,而非為着避諱。
上次去遼東,沈穗也一并去了,想着兩人路上能有個照應,沒想到沈穗病了,隻能先在沈長生朋友那裡住着,等病好了再回京。
結果沈穗剛剛回來,就遇到了這檔子事。
沈長生的意思很明确:甯遠侯府門第高,兩家幾乎是雲泥之别,他怕季松色欲熏心,強行納了沈禾為小。
既然沈禾打定主意喜歡季松,那沈長生幹脆把事情鬧大,說自家女兒是貞烈之人,因被輕薄而要以死明志。
雖說被他攔下,但志不可奪,他要将女兒送進尼姑庵裡老此殘生,以此來逼迫季松退讓。
嫁給季松已然是萬般不幸了,沈長生不可能看着女兒做小。如此逼迫季松娶女兒為妻,也算讓女兒過得舒坦點。
沈禾其實沒什麼看法,畢竟她沒幾年活頭,以她的身體,孕育也不大可能,忍一忍這輩子就過去了。
不過此番無論季松退讓與否,她和盛羽的婚事都告吹了,沈禾也就不争取了。
隻是沈穗并不知道沈禾與季松的恩恩怨怨,見沈穗回來,沈禾接過澤膏,挖了一塊香膏細細塗開,反倒是笑了:“尼姑庵有什麼不好?飯菜素淨、地方也清淨,倒是個養病的好去處。”
沈穗被她逗笑了,就着她手挖了一塊香膏塗在手背上,一面笑一面歎息:“好,你去尼姑庵,我也跟着去。”
沈禾低頭,一時間悲欣交集,不曾想窗戶一陣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