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徹底沉落時,草廬四角的銅爐縮回地底,銅鈴在風中發出喑啞的悶響。
煥遊笙蒼白的面頰貼在慕容遙玄青衣襟上,腕間遊走的噬毒蠱已凝成墨色蛛紋,連孫神醫封在她穴位上的銀針都蒙上了一層蔭翳。
慕容遙的軟劍僵在半空,半晌,終是歸鞘。
他不是不知所謂考驗生死由命的規矩。
“慕容公子若執意要取老夫性命,不妨先聽個明白。”孫神醫枯指忽地扯開煥遊笙左袖,就見她腕間噬毒蠱遊走的青紋竟與蛇木毒痕交織成圖,“赤髓醍醐的‘骨醉’灼其經脈,蛇木毒蝕其肌骨,二者相沖相克,恰如陰陽雙魚。”
程自言似有所悟:“所以你是故意讓她進入假死?”
“非假死,乃懸命。”孫神醫擺擺手,“毒即是藥,藥即是毒,藥毒本同源,端看人如何利用。西域蛇木毒遇熱則狂,已在姑娘體内生根成長,需以極寒之毒鎮之。你不是發覺了嗎?方才的赤髓醍醐中,摻了千年冰蟾粉。”
他撚起煥遊笙一縷發絲,發梢凝結的冰晶在暮光中泛藍:“兩股毒性會在任督二脈纏鬥,蝕骨之痛雖劇,卻能保心脈不損。”
慕容遙指尖微顫:“解藥何在?”
孫神醫捋了捋胡須:“旁的藥材都好辦,去城鎮中的藥材鋪即可買到,但有三樣重要藥材,有些難尋。”
“是什麼?”程自言問。
孫神醫自顧自落座,揉了揉一把酸痛的老骨頭:“血菩提鎮心脈,鬼髓靈芝續經絡,屍香魔芋化瘀毒,這三味主藥,恐怕要去南诏尋。”
慕容遙和程自言聞言對視,皆從對方眼中看出驚詫。
這三味恰巧是之前在南诏時,百花宮主千琉璃考驗他們二人,令他們取得的藥材。
在離開南诏之際,千琉璃又将其贈給了煥遊笙。
如今,它們就躺在馬車暗格的藥匣裡,其中鬼髓靈芝還配備了專門用于儲存的玄冰匣。
“實不相瞞,這三味藥材,在下已經受百花宮主之命取得,随時可用。”慕容遙拱手回答。
“哦?”孫神醫饒有興趣,“那這位百花宮主,看來不止精通蠱毒一道。既然如此,你們便去尋旁的藥來吧。”
事到如今,即便是對千琉璃一直持有偏見的程自言,也不得不承認,至少對煥姑娘,千琉璃是真心的。
“但憑孫神醫吩咐。”
“城東趙氏藥鋪存着雪蟾。”孫神醫在紙上又落下“玄陰土”三字,“西市棺材張的北鬥棺,第七口棺底有三寸焦土……”
慕容遙豁然起身,劍穗掃過程自言肩頭:“我去城東。”
“且慢。”程自言攔下他,“趙掌櫃曾用砒霜浸過的三七換走我三斤龍腦香。”他在空白處潦草補了串藥名,“告訴那老狐狸,程某的賬該清了。”
……
寒潭蒸騰的霧氣裡,金線蓮的淡金脈絡在冰水中浮沉如星子。
煥遊笙睜眼時,鎖骨下方新添的十字刀痕正滲出朱砂色的藥液,與心口蔓延的屍香魔芋根須交織成血色蛛網。
“莫要讓那株魔芋脫離水面。”孫神醫的蒲扇尖挑起她濕透的發梢,“取你三滴心頭血作引時,此物根系已纏住心脈。”
潭邊青銅龜甲燈映出不遠處的慕容遙,他半跪在潭邊青石上,護腕結滿冰碴,虎口還沾着挖玄陰土留下的焦痕:“為何不早說取血會令毒根入心?”
“說了你們便不取嗎?”孫神醫反問。
程自言的銀針挑開煥遊笙腕間浮腫的噬毒蠱,冰蠶絲纏着的鬼髓靈芝正往潭中滴落幽藍汁液:“這魔芋根系在吸食蛇木毒,每褪一分青紫,煥姑娘心脈便穩三分。”
孫神醫不理他們說了什麼,遞給煥遊笙一寒玉碗。
煥遊笙一個字也不問,仰頭飲盡,苦腥氣沖得她喉頭痙攣,濺出的藥汁在石闆上蝕出孔洞。
一炷香的工夫,寒潭水面浮着破碎的月光,她開始感到恍惚,身上忽冷忽熱。
煥遊笙的睫毛凝着冰晶,記憶突然坍縮成暗衛營底那座青銅囚籠。
……
“十七!看我的石蜜宴!”
九歲的三十一踮腳踩在鐵棘網上,沾滿血痂的足弓繃成新月。
她将十六枚毒藤種子在玄武岩上擺出寶相花紋,青紫唇角咧開稚氣的笑:“這是糖漬木樨,這是琥珀桃仁……”
煥遊笙沒有停下擦拭弩機的手。
四更天的梆子聲穿過石壁,驚起寒潭中豢養的血蜉蝣,那些嗜毒的飛蟲掠過三十一蓬亂的發髻,在她耳垂玄鐵扣上撞出細碎火花。
“卯時三刻機關陣啟動。”煥遊笙把淬過孔雀膽的箭矢碼進箭囊,山豬鬃發梳剮蹭過新結痂的鞭傷,“你的蛇蛻沒刮淨。”
石壁滲出的硫黃水将三十一褴褛的衣袖染成赭色。
她撲到煥遊笙背後,溫熱的呼吸噴在對方後頸上:“昨天我找到了甘草哦,甜甜的。”
“右五步,地刺激活。”煥遊笙旋身甩出袖中飛爪,鐵鍊絞住正從潭底升起的青銅樁。
刹那間千百根鐵蒺藜破水而出,将三十一剛才站立的岩闆釘成蜂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