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着冰碴掠過戰場,僅僅是在風中立了片刻,煥遊笙的白袍已凝成血色冰铠。
她聽着嚴北峥絮絮叨叨,連黑齒承孝都回來了,她眉頭微蹙:“扶南呢?”
“方才還在冰壁……”嚴北峥話音未落,煥遊笙已踏着冰釘靴疾行。
茜草甲片刮過冰面的銳響裡,混着她陡然加快的心跳聲。
貓兒眼急速搜索,終于,她捕捉到隐于暗影中的慕容遙。
天地太過遼闊,讓倚在百丈冰壁下的他格外渺小。
軟劍插入冰層三寸,劍穗上一向被珍而重之的青玉竹節簪碎了一半。
他面朝歡呼的啟軍方向,瞳孔卻映不出火把躍動的光。
“扶南。”煥遊笙故意加重腳步聲。
冰粒在靴底碾碎出脆響,慕容遙脖頸微側,空洞的眸子準确轉向聲源:“阿笙?”他唇角勾起慣常的弧度,霜白的臉被夕陽的紅暈鍍上暖色,“我們赢了。”
煥遊笙指尖輕顫,染血的護腕在慕容遙眼前晃過。
見他眸光毫無波動,喉間蓦地哽住:“是,我們赢了。”
“隻是……”慕容遙摸索着握緊玉簪,仿佛感覺不到斷裂處刺入掌心帶來的疼痛,“天暗得這般快。”
殘陽恰在此刻沉入冰原,慕容遙身形一晃,如折翼鶴鳥般倒入煥遊笙懷中。
他額前碎發掃過她的護心鏡,呵出的白氣在空中凝成小小星圖。
……
七日後,吐蕃使團跪獻降書處,正是噶爾·仁摩赤牦大纛折斷之地。
開拔的前一夜,黑齒承孝用金刀鞘挑起羊皮卷,火光映着他龜裂的唇,許是當日在冰壁上攀岩受了寒,他氣色不算很好,目光卻灼熱:“狗屁文绉绉的,換作老子就寫八個字——打不過,認栽,滾蛋!”
篝火旁頓時爆出哄笑。
骨力羅支正用彎刀片着凍硬的黃羊肉,聞言差點削到手指:“将軍,此事還是不要挑了罷。”
他們這些人,朝廷要打仗,對方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敵,如今朝廷不想打了,他們也不能挑起事端。
“你小子!說啥都信!”黑齒承孝粗犷的面龐露出些許無奈的神情。
哄鬧聲裡,煥遊笙将烤軟的麂皮毯裹在慕容遙肩頭。
“喝!”黑齒承孝突然擲來酒囊,“老子帶了三十年的兵,這次最痛快!”他玄甲内襯的喪麻泛着黃,眼尾笑紋裡卻凝着血渣,“敬他娘的九死一生!”
手掌貼着手背,煥遊笙将酒囊放進慕容遙手心。
清冽的酒液滑過下颌,在慕容遙狐裘上洇出暗痕:“将軍智勇,古今罕有。”
這一戰實為險勝,素來長勝的噶爾·仁摩算是栽在了他們手上,但他們也折損了不少人。
“得了!”老将軍掀開肩吞,露出心口猙獰舊疤,“當年疏勒城被困,老子帶三百人突圍——那才叫智勇!”他拍着冰案大笑,笑着笑着卻嗆出淚花,“這次回去,該給兄弟們燒點新鮮玩意兒,我這把老骨頭怕是往後也折騰不動了,好在有你們這些年輕人。我放心。”
霍紅玉默默将陌刀擦拭三遍,刀面映出嚴北峥教王十二寫家書的側影。
少年握筆的手還纏着染血的布條,字迹歪斜如爬:“阿娘,兒活着,殺了七十二……”
火星随風旋起,宛如銀河。
可能是酒壯了膽子,三個纏着滲血繃帶的步兵攔在煥遊笙跟前。
領頭的漢子缺了半隻耳朵,凍瘡裂開的手緊攥着環首刀:“多謝将軍救命之恩!”他喉結滾動,呵出的氣在胡須上凝結成冰碴,又簌簌掉落,“弟兄們商議好了,往後再遇這等事,您千萬别……”
“蔣老三!渾說什麼!”嚴北峥疾步趕來,靴底嘎吱作響。
缺耳步兵突然跪地捶胸,胸甲撞得哐當響:“咱們步兵命賤!不值得将軍犯險!不值當!”他瞥見慕容遙蒙着藥布的眼,聲音陡然低下去,“慕容先生這般人物都……都……”
煥遊笙順着他們的目光看過去,半晌,直到感到慕容遙摸索着牽過來的手。
“我記下了。”她最終開口,“不過在……教我的師父說過:刀鋒無貴賤,能斬敵的便是好刀。”
“将軍與先生的大恩大德,咱們當牛做馬,無以為報!以後咱這條命,就是将軍和先生的了!”如此,那三人才心滿意足,又抹了把感激的淚水,磕了頭,才被嚴北峥轟着離開。
“你看這……”嚴北峥不知該如何寬慰,撓了撓頭。
“無妨。”慕容遙擺擺手,像是知道煥遊笙有話要說,起身,“該換藥了。”
……
煥遊笙在一旁取藥,油燈将她身影投射在營帳上,恍惚如敦煌飛天。
慕容遙的繃帶解開時,後腦傷口已結痂,隻是眼前仍舊漆黑一片。
“星盤碎了。”他開口,沒有多少遺憾的語氣,“但奎宿軌道,我算過九遍。”染着藥膏的指尖在膝頭虛畫,“回長安後,想去觀星台……”
“我陪你去。”煥遊笙截斷他的話,将溫好的藥盞抵在他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