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遙喉結滾動,溫暾地喝了藥:“阿笙,我看不見了。”
“軍醫不善此道,等回去,還有太醫,還有程公子、孫神醫、百花宮。總會有辦法的。”煥遊笙說着蹲下身,聲音也随之低了下去,“我是不是,做錯了?”
慕容遙輕歎了一聲:“黑齒将軍攀冰壁時之所以帶着死士,是為了必要時,他們不惜以身體作為肉盾,為黑齒将軍争得生機。犧牲在所難免,因為隻有勝利,才能保護邊疆子民,才能赢得歲歲太平。戰場之上,大局為重。”
鳳羽衛是精銳,騎兵亦是精銳,而步兵往往是用來犧牲的,很殘酷,但這就是現實。
帳外忽傳來龜茲古調,是骨力羅支在唱勃律國的《耕戰歌》。
那日場景合着樂聲在眼前翻湧——戰場之上,煥遊笙以鳳羽衛掩護步兵,又為了保護冰壁下的步兵,身犯險境,以至于扶南為了保護她而受傷……
她出身暗衛營,從前,在她的世界隻有兩種人:一種是主子,是皇後娘娘和公主,另一種是“其他人”。
後來,她逐漸與扶南、衛女郎等人相熟,又多了一種人,名為“朋友”。
可是在她眼中,仍舊沒有明确的等級觀念,鳳羽衛、騎兵、步兵也無甚差别。
看來是她錯了。
慕容遙話鋒卻轉:“可是,戰場如弈棋,但執棋者終非神明。舍與不舍,也無法預知對錯。每個士卒都信,将軍不會棄他們如敝履。這,也是大局。”
就像他自己,雖與煥遊笙不同,卻因生在太平盛世,也無法輕易舍去步兵的生命。
說起來,黑齒将軍還是高估了他們,他與煥遊笙,都不是合格的将領。
煥遊笙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帳内油燈微顫,光影交錯間,再對上他無神的眼,更覺酸澀難當。
慕容遙雖眼不能視,心中卻亮堂:“我自願的。”他擡手擦去煥遊笙無聲的淚,“就像你自願護着步兵,就像嚴校尉自願扮潰兵——阿笙,我們都在撥自己心中的‘算盤珠子’。各有所執,各有所念。”
四更天,帳外忽爆出歡呼——王十二幾人悄沒聲回去赤嶺隘掘出之前凍在地熱泉眼的青稞酒,正挨個給陌刀手與步兵滿上。
“将軍!”少年捧着豁口的陶碗沖進來,“霍都尉說,這碗該您……”
慕容遙頸部有些僵硬,隻雙手扶了煥遊笙的手肘:“去吧,此刻你該在火光裡。”
篝火旁,嚴北峥正教步兵跳靺鞨戰舞。
缺耳漢子醉醺醺摟着陌刀手的肩,金名牌與木名牌在火光中碰撞出清響。
煥遊笙仰頭飲盡殘酒,所謂“算盤珠子”,每一顆都浸着滾燙的血,在命運的冰原上砸出灼痕。
這一夜睡得很晚,等到号角聲刺破黎明,衆人仍舊迷蒙着雙眼,黑齒承孝在外頭罵罵咧咧收帳篷。
煥遊笙給慕容遙系上眼罩,指尖拂過他微顫的睫毛:“啟程了。”
……
自明德門至禦街盡頭的三十裡官道,石榴紅的波斯織毯竟鋪到了光祿坊牆根,新紮的絹花纏滿枯柳,禮部連夜征調的八百盞琉璃風燈懸在坊牆上,映得正月尾巴的晨霧泛着胭脂色。
街道兩側的殘雪混着爆竹碎紅,褪色的桃符與簇新的燈籠交錯,胡商将胡椒粒混着金箔碎抛向凱旋之師。
鐵甲生輝,煥遊笙與黑齒承孝并肩而行。
“煥将軍得勝歸朝——”
“黑齒将軍凱旋——”
百姓歡呼如潮,聲震雲霄。
“鳳羽衛!卸甲!”
三千鐵騎齊解面甲,寒光驚起檐角栖鴿,露出獨屬于女性的堅韌面容。
九街鼓樓的晨鐘在此刻鳴響,西市胡姬的七寶璎珞與東市老儒的竹骨折扇混在人群裡搖晃。
茶肆二樓忽垂下十丈白麻,幾個太學生揮毫潑就《破陣樂》長卷,墨迹未幹的“受律辭元首,相将讨叛臣”被北風掀起,恰蓋在運冰車的牛角上。
西市綢緞鋪的娘子們臂挽竹籃,将去歲積存的梅花瓣揚向鐵騎,凍枯的花瓣混着甲胄寒光,竟似落了一場鐵血紅雨。
“快看!那位将軍的锏!”垂髫小兒騎在父親肩頭,指着煥遊笙的睚眦锏驚呼。
臨街當鋪掌櫃突然捶打窗棂:“天佑我大啟!”
人群頓時沸騰,胡姬的銀镯與老婦的木簪在推搡間落了滿地。
再往前走,金吾衛持戟肅立,百姓箪食壺漿的歡呼聲被規訓在黃綢界欄之外。
承天門積雪被宮人連夜鏟盡,露出前朝遺留的蓮花地磚。
宮門前漢白玉階泛着青光,新帝的玄色冕服壓着未褪的稚氣。
從前的皇後娘娘,如今的太後娘娘腕間翡翠輕轉,眼角瞥見世安公主悄悄踮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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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遙:眼前的黑不是黑,你說的白是什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