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當下在場的都是人精,無論心中如何揣度,總不會相信太後宣稱的惡疾一說。
但這些“人精”,偏偏不包括坐在上方的新帝,和他的兄弟——逍遙王湯易儒、他的胞妹——世安公主。
對了,當日護駕有功的那位女将煥遊笙,經過剛剛結束的與吐蕃一戰,一躍從公主侍女變為忠武将軍,坐在武将席位,可謂一步登天。
她的種種事迹正流傳,是試探的最佳人選。
禦史中丞盧懷慎忽然舉杯:“忠武将軍既善破陣,可通《六韬》?”
大明宮的風水養人,太後仍舊威嚴持重,絲毫不見老态。
一雙熠熠生輝的眸子倏地掃過文臣席,仿佛能夠洞穿一切,一瞥間,文臣都不由自主移開視線,在這還未春暖花開的時節裡,後背洇出冷汗涔涔。
盧懷慎更是讪讪放下酒盞,手心被汗水浸透。
即便煥遊笙的出身不确切,她當年在弘文館的表現卻不是什麼秘密,在場誰人不知,她是沒讀過什麼書的。
席間落針可聞。
鸾鳥燈的火焰仿佛都齊齊偏向煥遊笙,她眼皮未掀,将犀角杯擱在錾花銀盤上,绯色圓領袍的獅紋革帶緊束腰身,襯出一種别樣的清冷俊逸來。
在這樣的氣氛中,新帝卻旁若無人,仔細收拾了桌案上散落的香料,又将一些瓷的、玉的瓶瓶罐罐擺了一排,不時發出“哒哒”的響聲。
先帝每每在宮宴之上,一雙因體弱多病而早早渾濁了的眼,總是專注地落在舞姬搖曳的舞姿上,或盯着年輕妃子稚嫩美麗的臉龐。
而新帝不愛美人,如今後宮空懸,心思則隻在香料之上。
不過該說不愧是父子嗎?
新帝和先帝,同樣對宴會之中的暗流湧動置若罔聞。
這真讓人充滿挫敗感,尤其是堅持擁護正統皇權的文臣武将,難免在心中哀歎一聲“陰盛陽衰”。
“周夫人上月校場演武,雙刀破風之勢不減當年。”鴻胪寺少卿試着打圓場,“不知煥将軍的锏法比之如何?”
“锏破吐蕃盾,刀斬高句麗。”武将與文臣雖算不得敵對,在朝堂之上卻少不得多有争鋒,黑齒承孝沒打算給鴻胪寺少卿這個面子,說起話來就有些硬邦邦的,“爾等若想看,改日去營地!”
黑齒承孝話音未落,席間已有幾人面露不悅,卻也不敢多言。
他左側的左監門衛中郎将蕭定嶽笑着舉起酒樽:“聽聞煥将軍在石堡城下,雙锏劈碎了吐蕃犀皮盾,當真是英雄出少年!”
“蕭将軍說反了。”煥遊笙擡眼時,面容一片平和,人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她卻像是不愛出風頭,贊黑齒承孝,“是吐蕃盾陣困住斥候時,黑齒将軍率靺鞨騎兵破陣。”
龜茲樂師的五弦琵琶正撥到《拓枝引》急處,煥遊笙起身離席。
“臣懇請南下尋訪名醫,望陛下、太後恩準。”她叉手行禮的姿勢仍帶三分暗衛舊影,規矩到有些嚴苛。
慕容遙的素緞在此時被穿堂風掀起半角,露出微顫的眼睫,他知道煥遊笙會如此做,但真正發生時,仍舊感到喜悅。
煥遊笙當然不會貿貿然在宴會上提起此事,事實上就在昨日,她已經向太後禀明。
太後當時笑得很溫和,隻道:“如今你既是忠武将軍,在光明之下,往後便再不和暗衛同路。此番南下,尋醫是首要,也當見見長安城外的日月山河。”
“準!”新帝瞥向太後,“朕……朕命少府監撥二十匹青海骢,再賜通關符節……”
“陛下聖明。”黑齒承孝的嗓門震得藻井垂蓮微晃,衆人心思各異,也隻得起身附和。
太後唇角微揚:“陛下,該傳劍南道的貢橘了。”
煥遊笙謝了恩,回到席上落座,就見赤佩捧了個琉璃盞放在她面前。
她了悟地順着赤佩的目光,看向世安公主。
“嘗嘗這個。”世安公主做着略顯誇張的口型,“尚食做的嶺南畢羅,裡頭裹着荔枝膏。”
她還記着當年在弘文館,承諾了想讓煥遊笙也嘗一嘗的挂綠。
煥遊笙對她颔首一笑,在她殷切的注視下,撚起一塊細細嘗了。
小劇場:
齊鸢:大明宮的風水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