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凜冽,雪勢複起,山間小鎮滿目皆白。
新歲将至,周纓将屋裡屋外打掃一新,滿心歡喜地準備年夜飯。
等肉食出鍋,她拿碟子盛了一半,用竹籃裝好送到五裡坪,和楊成夫婦互相問好道賀以後,返回家中預備開飯。
今夜菜式豐盛,杜氏屋中常用的小幾無法擺全,周纓破例就在廚房的大八仙桌上擺飯,等一切準備就緒後,将杜氏攙扶過來就座。
竈旁燃着火,門窗閉合,屋内暖和,黑豆安靜地趴在桌下,眼珠子卻随周纓的動作轉來轉去,隻等着盛宴開始。
周纓夾了兩塊骨頭扔至它跟前,黑豆将骨頭捧握在嘴邊,專心緻志地啃着。
周纓笑看了片刻,搓搓因漿洗太多而泛紅蛻皮的手,替杜氏夾了兩塊她往日最喜歡的酥肉:“阿娘,現炸的,味道好些,你嘗嘗。”
過往數年間,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從未有過如此豐盛的年夜飯,杜氏不知緣由,臉上卻挂着笑,樂呵呵地挑自己最愛的菜吃。
周纓替她盛了半碗米酒,笑說:“年夜喝這個也是極好的。”
杜氏接過,仰頭喝過一口,滿足地沖她笑笑,惹得周纓唇角微揚。
酒飯過半,周纓趁杜氏吃得認真,冷不防地試探喚了一聲:“周宛?”
杜氏起初無甚反應,周纓再喚了一聲,便見她執筷的手動作停滞了下來。
“原來你忘了這麼多東西,卻還記得你的名字。”周纓淺淺笑了一下,“阿娘,等上元過了,我去官府辦好憑由,帶你回家好不好?”
杜氏沒出聲。
“帶你回棠縣,去找你的爹娘,好不好?”周纓語調放得極輕,似在哄小孩。
杜氏沒有接話,卻破天荒地多喝了半碗米酒,以至于染了醺意。
周纓扶她回房歇息,坐在榻沿看向她布滿風霜的臉,微屈上身,将右頰貼在她頸側,輕輕地歎了一聲。
回到廚房坐了片刻,爐上水沸,咕噜噜地往外冒着白汽,周纓輕撫着黑豆的背,看了須臾,神思逐漸恍惚起來,腦中漸有眩暈之感,頓覺不妙,恰巧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雜音,周纓心頭一凜,搖頭迫自己保持清醒,凝神看向那扇老舊木門。
徐氏刻意壓低的尖刻聲音從門縫傳進來:“你這煙到底管不管用?這麼久了,也不知道暈沒暈。”
周纓定睛往門口看去,門闆下方果然伸進來一支竹管,正往外冒着白煙。
她舉袖捂住口鼻,聽見自個兒大伯父猶疑不定的聲音:“老婆子,要不别幹了,這事總歸缺德。弟妹人還在,咱們就這麼悄悄把阿纓嫁了,說起來也不占理,何況這大過年的。”
“幹都幹了,你怕什麼?就她娘那個樣,她還能說到門什麼好親事不成?又當真能為她的婚事做主不成?咱們這也是為她娘倆兒好,嫁過去别的不說,至少吃穿不愁。”徐氏聲調陡然一高,“再說了,你這會兒充什麼好人,你當年悄悄上官府告人家毒害你弟弟的時候怎麼不當好人了?”
被人揭了老底,楊固的聲兒低了下去。
徐氏意猶未盡地罵罵咧咧:“我警告你,别給我拖後腿,我都和趙鐵匠談好了,就是要趁着過年官府不理事,将人送過去。等過完年,生米早煮成熟飯了,這小賤蹄子定也不敢聲張,何況去報官。你要不敢動人,就給我盯住了她那隻小畜生,别叫它咬人。”
徐氏說完,重重将門推開。
門闆撞到牆上,激起一陣飛灰,徐氏剛擡手一擋,肩上就挨了結結實實的一棍。
周纓提着一根粗壯的榆木棍站在門後,眼神不善地盯着她,黑豆跟在她腳邊,狂叫起來。
徐氏怒火中燒:“你這什麼破煙,連個女人都藥不倒!”将袖子一捋,吼楊固道,“過來搭把手!”
楊固被吼得一激靈,手中的石塊當頭砸下,黑豆被藥得行動遲緩,未能躲開,血迹順着腦袋蜿蜒往下。
周纓原本迷迷瞪瞪的,被這一幕駭到,登時清醒了三分,瞥見徐氏氣勢洶洶地朝自個兒走來,用盡全力再次舉棍,隻是這回木棍還沒落下,就被有了防備的徐氏一把奪過,反手在她身上抽了兩棍,将她打倒在地。
周纓掙紮着想要起身,勉強試了幾次,手肘處的衣物都已蹭得肮髒不堪,還是隻能半跪着撐起半個身子,站不起身。
徐氏上前将她一腳踹倒,取下腰間纏着的粗麻繩,使勁兒将她雙臂扭了:“就知道你這賤蹄子不老實。反了天了,竟敢打你伯母。”
楊固在一旁看着沒動作,徐氏怒氣更盛,邊将周纓四肢扭在一處綁緊,邊呵斥他:“就你會做好人!你不貪那十兩銀子,你跟來做什麼?趕緊滾去找個厚實的麻袋來。”
楊固被她一喝,如夢初醒,趕緊舉着燈碟四處照看。
燈盞被拿走,僅剩地上的火堆照亮,周纓躺在地上,面龐被近在咫尺的火光烘得亮亮的,耳畔是黑豆痛苦的呻吟聲,隻得睜圓了雙目,死死盯着徐氏。
徐氏被這眼神看得心虛了片刻,不過須臾,又啐她一口:“早讓你聽話,三家皆大歡喜不好?等你嫁過去,你娘再一死,你爹留下的這些東西都歸了我,豈不對誰都好?非要作孽。”
藥效漸起,周纓眼皮沉重得支撐不住,逐漸耷拉下來,再無反抗之力,隻能試圖和她講和:“我有錢,你放了我,我給你更多。”
“你能拿得出十兩銀子?唬誰呢?一年到頭忙活得像頭老黃牛,能攢夠幾貫錢?”徐氏冷嗤一聲,随手扯過條布巾浸過水,在周纓臉上胡亂揩了兩把,反手團成團塞進她嘴裡,不許她再出聲。
“這老東西買藥都不舍得買點好的。”見周纓死死盯着她,徐氏怒從中起,反手在她臉上擰了一把,諷道,“難怪瞧得上你,這麼一看,長得倒也還算不賴。”
兩人合力将周纓裝進麻袋,楊固把麻袋扛在肩頭,正要出去,徐氏忽然叫住他:“等等。”
“怎麼?”
餐桌上的碗筷尚未收拾,徐氏觀察了片刻,納悶兒道:“他們家不可能吃得起這麼好的東西,難道這死丫頭沒騙我,她當真有錢?”
楊固嘁道:“這丫頭是勤快,但畢竟就她一個勞力,能攢出多少銀子來?”
徐氏聽到這話倒不樂意了,指揮他将麻袋放下,将人再搜一遍。
被翻來倒去地折騰得厲害,周纓痛苦地低哼出聲,楊固埋着頭不敢與她直視,邊在她身上摸索,邊勸道:“丫頭,别怪大伯父,有錢人家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氣,你要知足。”
徐氏到周纓卧室裡翻箱倒櫃一陣,尋出那隻舊荷包,倒了個底兒朝天,也隻翻出來二兩碎銀,徐氏氣不過,擡腳就使勁兒踹了麻袋一腳:“這小賤人,果然又騙我,我當她除了賣身,還有什麼法子能掙夠十兩呢,還好沒被她糊弄。”說着便将荷包往旁一扔,碎銀則塞進懷裡,眼角得意地挑了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