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縣衙的牢獄占地不大,牢室劃分得逼仄,空氣流通不暢,潮濕、腥臭的氣息四下彌散,間雜着詭異的沙沙聲。踏足其間,戰栗感如潮一般漫上每寸肌膚,險些令人作嘔。
在前引路的獄卒頻頻回頭觀察喬作中年商戶的崔述,問他是否還要堅持進去探視。
先前被關押在刑部大牢月餘,條件雖比這好些,但也大差不差,崔述自然不至于因此萌生退意。
二人繼續往裡走,半盞茶功夫後,獄卒擡手指向角落裡的一間牢室:“就在那兒了。”
崔述站在幽暗的過道裡,隔着晦暗的光線,注視着監室裡的人。
時辰還早,天際方起了一線淡淡的青白色,她不知是一夜未眠還是起得早,此刻抱膝坐在牆角,定定地注視着屋頂,不知在思量什麼。
獄卒催促道:“要去快去,裡邊這幾間關的都是重犯,按規矩不能探監,要是等其他犯人都醒了,準要鬧起來。”
崔述沒有動作。
周纓卻聽見了這邊的輕微響動,轉頭往這裡看來。
崔述立即往後隐了一步,周纓未曾察覺到他的存在,目之所及,隻瞧見獄卒的衣物一角,出聲喚道:“這位大哥,勞您過來一下。”
獄卒狐疑地看她一眼,崔述适時将一錠碎銀塞給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拿人手短,獄卒将銀錠塞進袖中,往裡走去。
監室内燈油供應有限,此刻未曾掌燈,隻氣窗裡透出些許薄薄的天色,獄卒看不清周纓的神情,無從揣測她的意圖,隻好湊近欄杆,壓低聲音問:“何事?”
下一刻,手中便被塞進了一張觸感微韌的紙。
獄卒疑惑地舉起,借着朦胧的天色辨了半天,方認出是一張十兩面值的寶鈔,又喜又驚:“進來時已搜過身,你從哪裡得來的銀票?莫不是涉案的贓款?”
周纓不答,隻平靜地看着他。
四目相對,獄卒竟被這一雙不起波瀾的眸子震住,住了聲,遲疑半晌,将銀票疊好塞進懷中,一側嘴角輕抽了下,半扭着頭觀察四周的動靜,喉嚨裡似含了痰,含糊不清地道:“說吧,什麼事?”
“今日應當不會過堂?”
“是。”獄卒答完,瞥她一眼,“你如何知道?”
“上回提審的時候,聽其他官爺說五日後才會複審。”周纓淡聲道,“既不問案,便不會提審任何犯人對不對?”
“你這話什麼意思?想出去?”獄卒打斷她,“你是重案犯,沒門兒。何況這案子鬧得人盡皆知,你要逃了,我脫不了責。”
“不是,十兩不值得您冒這樣的險。”周纓道,“是想着明日要複審,想勞您替我請位靠譜的訟師進來,請他開價,酬勞我來付。”
獄卒聞言,将她上下審視一遍,見她還算懂事,冷着臉問:“可有中意的?”
“您是行家,勞您幫我挑位水準高的。”
這吹捧令獄卒頗為受用,他銜了根幹草在嘴裡,做了個成交的手勢,假模假樣地在獄中巡視一圈,退到過道裡,吩咐崔述:“耽誤了會兒,天已經快要亮了,犯人都快醒了,你先出去避避,等我布置好再叫你進來。”
崔述依言退出門外相候,片刻過後,獄卒出來,同他仔細交代:“我得先去請個訟師,大約兩刻鐘後來叫你。你放心,收了你的銀子,管保叫你見到人。”
“訟師?”方才隔得遠,聽不清他二人的交談,乍聞這話,崔述疑道,“她要的?”
“是。”
從獄卒方才的舉動和此刻的态度可知,周纓定然付出了不菲的代價才換得如此通融,崔述略想了想,說:“你帶我去吧。”
“你會寫字?”獄卒不屑道,“就算會寫字,你曾碰過刑名,寫過訴狀?我幹這行十多年了,怎麼從未聽過縣裡有你這号人物?”
“你不必管。”
“不行。我瞧那姑娘不像惡徒,定然是想洗冤出獄。這稍不注意就會讓人掉腦袋的事,那姑娘又年紀輕輕的,我既答應了她,自然要将事辦好,等會兒你自去探望你的,訟師我另外去請。”獄卒擡手别開崔述,“你讓開。”
話音甫落,手心便被塞入一錠銀子,他不用低頭去瞧,光掂掂重量便知自個兒今日備受财神爺青睐,定然又天降大筆橫财了。
他重新端量崔述一眼,普通中年商戶打扮,隻說是從青水鎮上來的,與那姑娘有些淵源,見孤女涉案于心不忍,前來探視。
對于一個常年居于縣城不熟鄉情的獄卒來說,這番說辭倒是聽不出什麼破綻來,況此人看着還算文弱并無危險,出手又闊綽,獄卒正自動搖間,崔述又提醒他道:“她讓你幫忙請訟師,自然還另有一份給訟師的酬勞。”
獄卒思忖片刻,将銀子塞入懷中,警惕地環視四周一圈,清嗓道:“你既如此誠心,想必有幾分真本事,先等着,我将裡頭料理幹淨,再出來叫你。”
一刻鐘後,獄卒果然如約來領崔述進去,邊走邊勸:“你這種時刻趕來探望,想來同她有些不一般的關系,不會坑害她,我姑且信你一回。隻是得提醒你,咱們知縣對斷案并不上心,一應卷宗能應付複審即可,可諸縣上呈州府的卷宗繁多,如何能令上官留意到,訴狀自也是關鍵一環,需要下些功夫,你若沒這本事,還是趁早另請他人的好。”兩邊吃回扣,獄卒這趟大豐收,嘴角翹得壓不住,善意地多了兩句嘴。
崔述應下:“多謝賜教。”
見他油鹽不進,獄卒眉峰一挑,指着最靠近門口的一間牢室說:“我把人提出來了,普牢允許探視,但隔牆有耳,說話仔細些。”
崔述彎腰邁入這間窄小的監室,等身後落鎖聲響起,腳步聲遠去,抱膝坐在書案前的女子才坐正身子,擡頭往這邊看來。
燈盞文房先已備好,燭火跳躍,在斑駁的土牆上映出她比先前初識時還要瘦上三分的身形。
崔述掀袍在她對面盤坐下來,落入眼底的,是一張顴骨微突、下颌輕微凹陷的臉。
他一時無言,半晌方說:“姑娘所涉之案影響頗大,我先前已有所耳聞,姑娘今日之舉,是想要錄一份完整的供詞呈交知縣,以防當堂口述有所錯漏?”
眼前的中年男人衣着打扮還算光鮮,看得出略有薄資,想來能憑此業立足,當有些真本事。此時境況,周纓隻能選擇相信他,沉默片刻後,如實相告:“不是。我請先生來,是要先生代寫一份正兒八經的訴狀,狀告楊固夫婦強賣人口、殺害弟媳。”
崔述沒有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