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寂寂,濃如潑墨的夜幕下隐匿着待破土而發的生機。
周纓打馬跑了兩三個來回,隻覺郁結在胸的怅然倏然無影無蹤,心中暢快淋漓,輕松無比。
她勒馬停于玉素河畔,輕撫馬頸。
青骢馬安靜地飲着河水,漾起水面一圈一圈的波紋。
擡頭望去,山巒巍峨,于夜色中愈顯壯闊。
她牽着馬往回走,遠遠望見崔述仍舊站在原地等她。
夜風料峭,吹得他氅衣上的獸毛輕輕舞動,襯得他側頰的線條愈見冷峻,然而望過來的那雙眼仍然溫和而沉靜。
“累了?”
周纓說沒有,解下鬥篷抱在臂彎間,自說自話:“臨時起意,衣服穿得礙事。”
“回去了?”
上一刻似還語帶埋怨,現下卻有些戀戀不舍,周纓回頭望向方才疾馳留下的馬蹄印,少頃才說:“走吧。”
崔述牽馬走在前頭,周纓一步三回頭地看向粼粼水面。
淡淡星光打在她的額上,映出其上薄薄的一層汗珠。
她自袖中掏出一張暗繡梅花的手帕擦幹,餘光瞥見崔述看來,莫名一慌,垂下手問:“怎麼?”
“上馬吧,出了汗,停一陣便冷得厲害,小心着涼。”
待周纓翻身上馬,他繼續指點:“馬蹬不要踩得過深,若有意外,不易脫身。”
周纓比劃了下位置,确認記住了,往前挪了些,将位置騰給他:“路還遠,你也上來吧。”
兩人共乘一騎返回城中,相比來時,人迹已稀,但仍時不時地撞上三五成群結伴縱酒的少年,周纓心微微懸起,全神貫注地盯着前方動靜,雖仍顯慌亂,但已比去時要有章法得多。
行至淨波門,周纓放慢速度,同他道:“你先回吧,崔府已不遠了,我自行回去就行。”
“府裡的布局摸清了麼?”
周纓老實搖頭,自然被他取笑:“回去怎麼找得到怡園?被巡夜的家丁發現,少不得要多費幾番口舌解釋。”
周纓自然不再提這話了,馭馬繼續往西,同他搭話道:“局勢是不是好些了?瞧你今夜已敢出現在鬧市了。”
崔述不否認:“連累你拘在府裡這麼久,快了,再等等。”
“其實崔府裡也是另一方我沒見過的天地。”周纓神色認真,語氣也真誠,“都是很好的,我沒覺得委屈,真的。”
不料她竟會這樣想,崔述淡歎一聲“也好”,不再出言。
一路沉默,等行進一條幽深的小巷,周纓偶然回頭,發覺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一戶人家檐下的燈籠瞧,她悄悄側目再打量了他兩三回,直至已将那戶人家甩至身後了,他仍有些神遊天外。
“那是誰家?”她不由生奇。
崔述如夢初醒:“杜太傅的宅邸。”
“瞧着倒是普通宅院。”周纓頗有些訝異,畢竟如此大官,這座庭院瞧着卻有些冷寂凄清。
“太傅性廉。”
周纓悶悶地“哦”了一聲:“既想念老師,為什麼不去看看?正旦這樣的日子,做學生的拜會老師,不是理所應當嗎?”
“蘊真同你提過?”
“她說你學問很好,師從大儒。”
崔述不接話,等她于巷尾勒停馬後,先行牽過馬往前走,周纓跟在他身後,絮絮說着:“這也值得百轉千回麼?我隻知我如今想再看看阿娘都無機會了,明明挂念對方,為何要如此?你的老師既值得你這般惦記,想必也不會因舊案就将你檢舉入獄,你若肯去,他想必會很高興。”
“未必。”
周纓定住腳步,看他一眼,思忖許久方說:“你若不覺得不妥,明日我代你去拜訪吧。叫上蘊真一道,以你們的關系,于杜太傅而言,應也不算冒昧。”
崔述沒應聲,将馬系在望樁上,收束繩索的時候才說好。
兩人并排行于府中小徑,崔述将她送回怡園,囑咐她趕緊休息,生怕她着涼,周纓說沒事,夜裡爐上常溫着熱水,見他要走,又問:“韋夫人都特地為你留門了,真不打算去見見?”
崔述“嗯”了聲,她便又問:“有什麼口信要代為轉達嗎?”
“叫蘊真聽話些。”他說着往燈燭盡滅的暖閣裡看了一眼,同周纓作辭。
周纓向他盈盈一拜,已有幾分大家閨秀的娴雅端莊顯露:“今日多謝。”
因回來得晚,周纓草草收拾完便抓緊上榻休息,可惜夜裡冷風吹得狠了,頭隐隐作痛,睡得并不安穩,待天将明時,才沉沉眠去。奈何好景不長,不多時,便被蘊真吵醒。
不過是縱容自己犯懶多眠了片刻,便叫蘊真搶了先。蘊真洗漱完後,正要來叫她起床,好去拜見長輩,路過屏風時瞥見她藏在後面的麂皮靴,跑過來将她搖醒,要同她算賬:“你昨夜偷溜出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