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抵的一瞬,書生話裡的大俠二字萦繞心頭,黎風烨頓時想到話本裡的顧沾巾,紅顔知己?風流薄幸?不,像父母那樣俠侶成雙,好友在側,才是大俠。
但大俠到底是什麼呢?“俠”,又是什麼?
白日裡撞見的衣冠冢與無名碑如在眼前,黎風烨再看謝珂,記憶忽地回到那個寒冬。
那時的謝珂面無血色,蒼白無助,渾身凍得吓人,而今他依舊個子小小,卻臉蛋紅潤,有說有笑,活生生地靠在自己身旁。
黎風烨不懂大俠究竟是什麼,也不明白俠之一字的含義,但他聽着謝珂近在咫尺的吐息,遠遠近近的心跳聲,緩緩開口:“若我當大俠,有好兄弟便足夠。”
攬在臂彎裡的謝珂動了動,随即,連長洲的笑聲傳來,“好,好!阿烨,來,繼續喝!”
觥籌交錯,美酒滾落,月光,酒光,琥珀光,大笑不絕。
漸漸的,黎風烨也覺得吞下肚的百花釀變得辣了許多。
他望向連長洲,又看了看謝珂。
熱得燒灼的酒意裡,黎風再一次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些後山墳邊精心保養的兵器、墓前的碑文、熟稔的稱呼,陌生的年份。
他不知道爹娘的故友們因何而亡,但他的好友們正在眼前,黎風烨搖搖腦袋,面前仿佛不僅僅是連長洲與謝珂的臉孔,還有日光下謝珂擲石子、擊退猴群的翩翩身影,三更天裡連長洲偷吃饞嘴的狼狽模樣,還有……
大師姐說得對。黎風烨忽而懷念起大師姐劈來的竹棍,揮來的長劍,的确,他的功夫不夠好,不足以行走江湖。
大俠何意?俠之一字又何意?
他愛顧沾巾的故事,是愛顧沾巾單槍匹馬劫獄,是愛顧沾巾一劍破寨門,為婦孺解圍脫困,是愛顧沾巾北人南下,相助官吏,攔堤修壩,洪水中施救無數……
那些大仁大義離他太遠,但爹娘、好友、同門,黎風烨明白,他不想看他們傷心、痛苦,落淚——他喜歡看人大笑出聲,而他自己,也永遠不要當那個為好友親朋立碑流淚之人。
他要石桌藤椅旁故人如舊,他要年年與他們對坐,共看明月花開。
倘若連如此近在眼前之事,他都無能為力,那他還當什麼大俠,發什麼夢?
片刻間,偌大一壇酒空了一半,三人同時醉醺醺地卧倒榻間,頭抵着肩,腿靠着腿。
連長洲打了個嗝,黎風烨嫌棄地翻了道身,挪遠了,卻說:“書生,阿珂,你們說,今日我們三人走了後山這一遭之後,也算共患難,同生死了吧?”
謝珂側躺在一旁,靜靜看着他,沒反應,也沒說話。
“好像不大一樣。”趴在榻上的連長洲嘟囔了一句。
“我不管。”黎風烨來回滾了兩趟,“這事絕對不能讓他人知道,尤其是爹、娘,還有大師姐。從今以後,它便是我們三人之間共同的秘密了!”
謝珂猛地直起身,坐了起來,一腳蹬在黎風烨後腰。
謝珂年紀小小,個子小小,勁卻挺大。
黎風烨吃痛,“哎喲”一聲,卻聽謝珂慢悠悠地說:“哪怕你我不是兄弟,也算是上了同一艘賊船了?”
聽他用詞奇怪,黎風烨哈哈一笑,“阿珂,你還有說話這麼難聽的時候呢。”
連長洲翻了個身,睜着眼望房梁,傻氣十足,“又要和你當同一條繩上的螞蚱?”
“怎麼,不願意啊?”黎風烨佯怒,伸長了胳膊,穿過案幾下的空隙,推了推連長洲肩頭。
連長洲咕哝幾聲,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黎風烨幹脆支起身子,蹭着軟榻,上前幾步,趴在窗前,探出腦袋,直對夜空。
他仰頭而望,“明月當空,不如我們就此結義!”
三人醉得不相上下,謝珂與連長洲含糊地說了幾句話,便再也拒絕不了黎風烨的好意。
效仿黎風烨的動作,他們紛紛舉起酒碗,碰杯後一飲而盡,或輕或重地摔在榻邊,就地立誓。
粗瓷碎了滿地,黎風烨頭一個大聲出言:“我長你們二人幾歲,自然便是大哥了。我,黎風烨,身為大哥,在此發誓,你我三人義結金蘭,我必保你們二人一世無虞,一生平安!”
他說完,輪到迷迷瞪瞪的連長洲。
“我……二弟連長洲……唔,亦願為兄弟二人拔刀相助,從此生死相托,絕無虛言。”連長洲放下手,立馬躺回榻上,雙腳朝天。
黎風烨看向安靜無比的謝珂,“阿珂——師弟,該你了!”
謝珂與他對視,眯着眼,緩緩道:“我……我,謝珂,名姓為憑,他日有難,無論刀山火海,必當相助。”
“好!”黎風烨拍拍謝珂肩頭,“那我們鳴春山莊三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同年同月同日死!”連長洲不明就裡地附和。
謝珂幽幽地看着他們,忽然豎起一指,點了點黎風烨胸口,又指向連長洲,“不行,不能死。你們……”
他身子一歪,倒在榻上,半躺半坐着,繼續說:“你們,還有我,都不能死。活着,一定都要好好活着。”
不清楚謝珂在演哪一出,黎風烨吃吃地笑了起來,跟着他坐下,抱起酒壇,逼謝珂對着壇口又喝了一口。
待他飲盡,黎風烨也給自己灌了兩口。
酒壇再一次落回地上,明月依舊,半夢半醒的連長洲忽然說起話:“其實我有個秘密。”
“我——我雖是連家人,但我不想考功名,不想當官,也不想學武,不想當大俠……”
連長洲閉着眼睛說着話。此時的黎風烨一樣無力去分辨他說的是不是夢話,隻能拍拍他的臉頰,罵道:“書生,那你活着還有什麼勁!”
“哼。”連長洲拽了拽自己的衣角,“我想去說書,畫小人,寫話本,唱小曲,多好玩,多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