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外燈燭明滅,熟悉的舊屋陷于黑暗,黎風烨徐徐開口:“阿珂,你今夜留在哪兒歇息?”
“你看,十年來,我們未有一日忘記幫你打掃此處。”他領着謝明青走近幾步,手上的提燈照亮門窗,不見蛛網。
他輕輕推開房門,内裡陳設泛舊,卻未染塵,“這些家具……還有你留下的東西,我們也從來沒動過。”
“但它們畢竟是按照少年身量打造的舊物,應當已經不大适合你了。”黎風烨并未走進偏房,反而退到屋外,阖緊房門,轉身看向謝明青。
謝明青與他對視,面上終于多出許多笑意,不似用膳時針鋒相對。
望着謝明青的臉孔,黎風烨幾乎有一瞬間懷疑,他先前是不是在針對書生?可他針對書生做什麼?
指下的肌膚溫暖不已,謝明青任由他握着自己手腕,道:“在哪歇息都無所謂,不過若能與黎大俠同住一屋,我最是歡喜。”
“你……”黎風烨本欲反譏他一句,但自打祝雲聽那幾句話之後,又問了書生情情愛愛一事,越發把握不定自己的心思。
若我對阿珂動心,沒聽說誰常常與心上人鬥嘴,數落對方的不是,我亦不該如此。黎風烨想了想,歎道:“罷了。”
謝明青大為意外,“嗯?夫君終于接受奴家,願意與奴家同床共枕了?”
“……”黎風烨忍着哼了一聲,“一路上都與你同住一屋多少回了,說的像什麼一樣。”
“什麼像什麼?”謝明青仍然與他較勁。
黎風烨解釋不上來,随口搪塞過去。
二人離開偏房,山間靜谧無聲,黎風烨無頭蒼蠅似地亂轉,遲遲未進屋。
見狀,謝明青問:“黎大俠,時辰尚早,你可是現下便要歇息?”
黎風烨搖頭,“你随我來。”
他緊接着背起闊刀,親自将問水流别回謝明青腰間,惹得謝明青又是一陣訝異。
黎風烨向後山而去,謝明青跟在一旁問:“黎大俠今日竟如此體貼?”
“往後我可以日日都如此體貼。”黎風烨悄悄摩挲起謝明青手腕裡側。
那兒柔軟得似乎能把他指間的老繭都融化了,黎風烨不知不覺中心滿意足許多。
倘若他對阿珂動心,怎麼看都是他貪圖溫柔鄉,像他占了先……既然如此,讓讓謝珂也無妨。
謝明青哪知黎風烨在琢磨什麼,奇道:“黎大俠一改作風,莫非是演了幾回戲,好不容易懂得‘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舍得疼惜奴家了?”
後山的潑猴們早已熟悉黎風烨,未加阻攔,他們一路來到茅屋前。
聽謝明青如此說,黎風烨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豈料他不再反駁,那頭的謝明青卻陷入沉思。
衣冠冢漸近,黎風烨念頭一轉,心底納悶,阿珂天天将“相公”“夫君”挂在嘴邊,那他是什麼意思?僅僅為了捉弄自己?
十年過去,不清楚有沒有姑娘家向他求親,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心上人?萬一他有心上人,自己還對他動了心,豈不是橫插一腳,毀人姻緣?
墓前,黎風烨忽然停步。
謝明青随之停下,望向面前冢碑,輕聲問:“這些前輩是——”
黎風烨登時打斷他:“阿珂——明青,你,有沒有心上人?”
謝明青原地一怔。
黎風烨看他。
謝明青回神,挂上熟悉的笑容,調侃道:“夫君還怕我紅杏出牆了不成?”
“……”黎風烨下意識雙拳攥緊,果真如此!我就知道問了白問!
他略帶怒意地剜了謝明青一眼,轉身幾步,蹲在石桌旁放下燈籠,伸手撫上一座長碑。
碑後,院中最大的一棵梅花樹靜靜矗立,若是臘冬,此處常常落滿梅花,積如白雪,渾然看不清碑銘。
所幸而今春末,黎風烨手掌自碑頭向下,指尖輕輕撫摸起那個“珂”字。
親手刻下這幾道凹痕之時,他從未想過今生還能與謝珂再見,待他與謝珂重逢,亦不曾料到謝珂絕不承認自己身份。
遑論眼下他聽見謝明青開口:“這便是黎大俠頻頻與我說起的‘謝珂’?”
那人走近,黎風烨忍住回頭看他的沖動,道:“十年來,但凡身在苦梅山上,我幾乎日日都來看你——看你的墳。”
謝明青來到他身旁,微弱的光亮中,黎風烨雙眼隐隐約約捉見月白的衣擺。
他還是忍不住擡起頭。
借着那一點燈火,他看見謝明青但笑不語。
指尖停留在“珂”字片刻,最終,黎風烨起身,重新握住謝明青手腕,沉聲道:“此番前往西南緊急,恐怕來不及處理它。下次回莊,我便把它拆了。”
“你還活着,你也回來了,那墳再也不必存在。”黎風烨沒有拎起燈籠,反而牽着謝明青走向瀑布,“我想過好幾回,興許你已經不太記得當年山上的日子了,但也無妨,當年走過的路,我們再走一遍,你一定能想起來。”
他熟門熟路地穿過窄道,故意縱身跳進瀑布之中,順着不老泉源源的溫熱湖水,一步步走向岸邊。
謝明青跟着他上岸,兩人俱是衣襟如初,滴水未沾。
黎風烨抖了抖擡起的闊刀,“阿珂,你一定記得此事,這是你當年教我的法子。後來功夫精進,我終于明白其中道理,可你當時不過十歲,内力便如此深厚,是不是真氣作祟?”
“此處倒是造化神秀。”謝明青答非所問,甚至一指不老泉,反問黎風烨,“溫泉?”
黎風烨靠上一旁的巨石,點頭。
謝明青雙腳微動,衣角刮起一陣落花。他掃視一圈周圍花草,再問:“梨花?”
與黎風烨所住小院一樣,後山雪梅遍野,又栽下許多梨樹。
黎風烨應聲:“梨花、梅花、楓樹,松柏,什麼都有。”
謝明青望向不老泉,掬了兩把清水,黎風烨緊盯着他,不由得直言:“還是覺得你肯定沒失憶,就是裝傻。”
“在下分明是覺得新奇。”謝明青搖頭。
黎風烨提起闊刀,“我明白你演得厲害,但你親自練過的劍招,恐怕想忘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