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芳容不老)
青天萬裡,群山滴翠,燕嶺壯觀近在眼前。
一路以來春去入暑,水上行舟清風縷縷,不覺炎熱,反倒神清氣爽。
美景作伴,同行人等皆在船頭閑話,偏偏有個家夥格格不入,孤零零地窩在角落,數着面前幾壇秦川美酒。
黎風烨默念到“五”,擡頭瞧了眼謝明青與旁人說說笑笑的背影,又數回了“一”,心裡止不住的煩惱。
活了足足二十來個年頭,黎風烨從未想過,他這輩子竟有一日會與謝明青話少至此。
不,不止一日。
自朔雪到津州,接回玉霓同行,從津州至京城,連長洲飛鴿傳書請來的“忽雷鳄”上船。
再由京城前來秦川,承蒙江翎所贈的好酒“鳳翔柳”一壇又一壇運上甲闆,進梧河,過峻嶺,水流時湍時緩,河道或寬或窄,将近二十日,端陽方去,他與謝明青說過的閑話,居然兩隻手都數得清。
最令人氣惱的并非謝明青狠心,決定與他劃清界限,而是黎風烨本人陷入兩難:他不懂怎麼裝成原先那副模樣與謝明青相處,更何況,他黎風烨平生頭一遭向人剖白心意,便被拒絕得徹徹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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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忽然出現的連長洲打斷二人荒唐,黎風烨來不及清醒,抵着他胸膛的手掌先一步推開了他。
明暗不定的燈火外,謝明青抿起被他咬得殷紅的雙唇,看了他片刻,忽而拂袖奪走他腰間的青劍,轉頭望向連長洲。
“抱歉,連公子,在下今日乏憊,還請容許在下明日再與你探讨此事。”謝明青說罷,不等任何人出聲,左手收起玉箫,右手握劍,當即離去。
缭繞鼻尖的氣息與溫潤柔軟的觸感一并消失,黎風烨愣住,舉着燈籠的連長洲也僵在原地。
不聞風動,不聽浪起,震驚至極的兩人視線徐徐交彙。
他們同時開口:“連長洲你壞我好事!”
“黎風烨你果真輕薄小珂!”
話音落地,兩人又沒了聲,面面相觑。
片刻後,黎風烨移開目光,摸了摸空蕩蕩的腰間,怒道:“阿珂承認了!書生,他喊我‘師兄’,可他不願意我親他!”
謝明青推得果斷,走得決絕,兩聲“黎師兄”,一聲“黎大俠”,擾得黎風烨不知所措,一時口不擇言,說話沒頭沒尾。
飄搖的昏光落在身邊,連長洲走近黎風烨,匪夷所思:“阿烨,你、你怎的如此荒唐?莫說男女授受不親,男男也——”
“何來荒唐!我隻是好奇我對他究竟是什麼心思。”黎風烨打斷。
他既羞又惱,見連長洲一臉不解更甚,當下全盤托出船頭發生之事。
“……”連長洲沉默半晌,雙眉緊皺,“傻瘋子,你弄反了!哪有人尚未互通心意,便與對方肌膚之親,這實在不合禮法,罔顧——你你你!”
連長洲捶了兩把黎風烨後背,“你下流!”
他好一通聖人言大道理說出,黎風烨裝模作樣地附和,事實上全然沒聽進去,隻琢磨出一個意思:果然謝明青平日喚他“夫君”“相公”皆是戲弄。謝明青對自己根本沒有男女之情!否則怎麼會推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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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之後,十數日行路間,黎風烨打定主意要讓謝明青對他另眼相看。
謝明青原先任他牽着,随他抱着,而今時時與他保持半臂遠的距離,越是如此,黎風烨心尖越像被貓撓了又撓一般發癢。
那厮神色如常,語氣如常,一句句“黎大俠”挂在嘴邊笑容未改,奈何黎風烨心底不平,難受得緊,哪能無事發生似的看着謝明青,照舊與他插科打诨?
黎風烨既想探探謝明青心思,亦想問問謝明青取走青劍何意,可他一旦接近謝明青兩步,兩人日日夜夜相伴的一舉一動,立馬跳到黎風烨眼前,逼得他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趁他猶豫,謝明青走遠了。
黎風烨,你真不争氣!明明隻有四壇鳳翔柳,你怎麼還能數出第五壇來?黎風烨暗罵着,徐徐起身。
前去漢南僅僅一日路程,待他們下了船,他絕對不再愣神,定能教謝明青好看!
他算盤打得響亮,尚未起身,背後先有聲音炸開:“姓黎的,你看你,怎麼天天臉色鐵青,比鍋底還黑!”
那嗓音稍顯沙啞,卻略帶稚氣,更别提語調高昂,擺明來人閑不住嘴,喊得喉嚨發痛,說話發啞。
緊接着一巴掌拍到黎風烨後背,這人又說:“喂,江湖人都說你古道熱腸,英俊神勇,十幾日了,老娘怎麼看你都還是張兇神惡煞的閻王臉啊!”
黎風烨抽了抽嘴角,飛快直起身。
他低頭看向堪堪平齊他胸口的少女,道:“您才幾歲,就成天‘老娘’‘老娘’地挂在嘴邊?”
“老娘樂意!”少女不屑一哼,踮着腳朝黎風烨背後望,“姓黎的,你那把大刀呢?借老娘耍耍!”
黎風烨往一旁走,“不行。”
少女罵咧咧地與他辯了幾句,恰巧連長洲走來,碰上全無武功的文弱書生,少女立馬沒了聲。
“瑾女俠,不久将至漢南,‘忽雷鳄’前輩當真就在此地?”連長洲說得畢恭畢敬,少女卻又哼了一聲。
話說回來,彼時連長洲一紙書信請來“忽雷鳄”,依約京城相見,來者并非“忽雷鳄”本人,反倒是這位自稱“忽雷鳄”之徒的嚣張少女,名喚“瑾兒”。
據她所說,“忽雷鳄”不在秦川,而是在漢南等一人一物,無法抽身,索性派她前來一會連長洲等人。
衆人原本尚存疑慮,不料十幾日來發覺少女的确本事非凡。
她不過二八年華,竟通曉天文掌舵,行船一帆風順。進入關中地帶之後,更是熟門熟路地領着衆人換馬換船,商鋪當家見了她,概都稱她“瑾女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