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暴露無遺,尤憐天少言寡語,見衆人投來視線,才說:“在下确為彩衣皇之徒,亦曾歸屬無悔宮。”
她坦然自若,丹儀冷笑:“是啊,你這魔教舊部對花盜施蠱、向村民們播毒、一手‘蝶戀花’巧計不厭其煩。花盜家仆皆死于城郊失火,你有沒有什麼感觸?有沒有什麼想法?”
路途間,衆人分享情報,得知花盜逃獄消失,領來那批失蹤的家仆歸城縱火。
火勢滅得快,大火之中沒有他人傷亡,搜查出的十數具屍體毀壞程度不深,亡骸可辯面目。除了府上做工的百姓們,隻有一具看不出生前長相,奇臭難聞,初步推定為花盜。衆人入城當夜,花盜離奇死去,假使尤憐天正乃幕後之人,除了滅口,别無答案。
黎風烨摩挲杯身,靜觀尤憐天反應。
卻聽尤憐天再次否定:“我從未向花盜施蠱,城郊大火更非我作為,是她擅自行事。”
丹儀反問:“即便此事與你無關,‘鬼村’蝶戀花不是你手段?”
尤憐天咧出一道笑容,“是。可我不過是做了無悔宮與江湖人對我們遺民所做之事。”
黎風烨出聲:“何意?”
謝明青也問:“聽聞大戰之中,魔教教衆從地下爬出,無止無盡,是‘人傀’手段?無悔宮曾對遺民下蠱?瀝心蠱?”
尤憐天依舊笑着。
楚青瀾終于與連長洲休了戰,松開連長洲衣領,望向衆人,“我來說吧。”
随即,她講出民居至芍藥館一路遭遇,掬香樓中尤憐天所言。待她說盡,尤憐天蒼白的臉孔轉向丹儀,“唐門曾因八十一蠱與巫教、苗民開戰,争鬥不休。丹儀,你是唐門弟子,我問你,唐門巴蜀一霸,至今百年,不曾研制出八十一蠱解法,我自求生路,有何不可?”
她看了眼黎風烨,又對黎風烨說:“當年大戰之中,縱然遺民早已轉醒,手無寸鐵,隻能驚惶着躲去一旁,顧沾巾依然要斬草除根!黎風烨,你屢屢好奇魔教大戰,我也問你,他顧沾巾劫富濟貧,抗洪救災,偏偏對我們遺民最不手軟,最不留情!你還覺得他配得上那‘顧大俠’之名麼?”
尤憐天字字擲地有聲,震驚之餘,黎風烨沒有盡信。祝雲聽未曾談及此事不說,傳聞抵達無悔宮前必經沼澤,偶有幻瘴惑人,難辨真假。
正在他斟酌回答之時,謝明青直接提起唐門卷宗記載的多樁村落奇案,問:“尤姑娘,昌隆十一年起至今二十四年,多處村落怪變,皆是你所為?”
此刻知曉溶洞外“鬼村”并非個例,更非偶然,楚青瀾大驚神色,急忙道:“小憐,你——你二十多年來都在對遺民下手?”
“下手?”尤憐天輕笑,“原來你們已經查出此事。既然如此,你們應當也知道昌隆十一年,村民全數中蠱,一個不落。那是我的師父、我的養母、我最敬愛之人——你們口中的‘彩衣皇’何蓮——教給我的第一課,這早已不是我第一回見到養母下蠱,但這是她第一次教我如何馭蠱。
“彩蝶翩跹,笛音缭繞,我在旁看着養母投蠱,看着和我一樣的鄉親們痛苦、掙紮、哭嚎,可是漸漸的,他們的瘡處不再惡化,不再腐爛……從來沒有哪一味靈丹妙藥有此奇效。
“後來無悔宮傾覆,養母離世,留下‘三更愁’。二十多年間,數千個日夜,我一直在改進它,它有瀝心蠱的形,卻不是瀝心蠱,隻能一次又一次嘗試。我走過那些村落,挑選最适合的鄉親們試蠱,偏偏這樣的人實在太少,隻能用起我最喜歡的那一招、我看過無數遍的‘蝶戀花’。”
尤憐天的笑容漸漸變得難看,道:“你們怎麼可能明白?就像這串草繩一般,蠱毒劇毒,它也劇毒,但草繩當真能夠抑制我們毒發。我相信,有一天,‘三更愁’終究會拯救我們,它會的。
“即便它不會,‘蝶戀花’操縱之下,鄉親們再也不用離開村子,不用遭人白眼、受人羞辱、經人淩虐。他們有飯吃,有衣裳穿,多好啊,我年少時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神仙日子,村民們一定都很高興,很欣慰。”
她語氣笃定,一字一句間,四周安靜得可聞呼吸。
楚青瀾頭一個輕聲開口:“小憐,我想,我不能認同你。”
“我無需旁人認同。”
“好。”
“但若村民們并不期盼這樣的日子呢?”黎風烨神色難定,“薜蘿山‘鬼村’的蒙面姑娘,她怕你,小寶見到我們新奇又興奮。照楚姑娘說,她從不見村民出屋,偶遇亦是滿臉驚慌,村民們當真過的是‘神仙日子’麼?‘蝶戀花’反而困住了他們——”
尤憐天打斷反問:“你如何知道?多年前,蝶戀花大成,我第一回送去糧食衣裳,他們看着我叩拜哭喊,說神仙顯靈了!大仙、大仙,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她惟妙惟肖地模仿村民語氣,回憶她說過的遺民走投無路拜入無悔宮,衆人難免聯想:當“三更愁”蠱蟲入體,遺民們手握《無悔功》修練,身上的膿瘡不再潰爛的那一刻,他們看着何無咎、看着彩衣皇、看着魔教衆人,是否曾經也視他們如同大羅金仙?
無悔宮卻把遺民當作傀儡,卷入圍剿魔教之戰。“救命恩人”四字,當真諷刺。
縱然心有不忍,黎風烨抿唇道:“是啊,可那已經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十數年過去了,你仍如此認為麼?”
尤憐天置若罔聞。
黎風烨無話,謝明青問:“尤姑娘,依你所述,花盜中蠱是昌隆十一年彩衣皇施下。那麼,二十幾年前的橫死命案、薜蘿山大火、霧中歌聲、村長亡于溶洞,都與你有關?”
尤憐天笑意重現,一如平日,“他們不過是去尋下一世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