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遠遠的街市傳來呼喝，忽有風起，夜幕愈亮，黎風烨擡頭，天邊飄來大天燈，原來吉時已到，天燈點起，遙送滿城祝福。

那天燈晃得極慢，卻極其奪目。失神間，便聽謝明青再度開口：“阿烨，十幾年前我沒有騙你。自打有記憶起，我從未見過我父親——至少他再也沒有現過身，我不記得他的面貌、他的聲音、他是什麼樣的人。既然如此，他與故去，有何區别？”

黎風烨低頭，摸着謝明青的烏發勸道：“怎麼能這麼說。人隻要在世，終有一日相見。你看，我也見到你了。”

他轉念又問：“阿珂，你離山那年，王府發生了什麼？郡主向芍藥館主打聽嘉王，問及嘉王下落，依你方才所說，你至今也不清楚嘉王身在何方？”

謝明青不置可否，黎風烨當他默認。片刻後，謝明青歎了口氣，“可我還是欠了你一筆債。”

他壓在黎風烨肩上說話，悶在衣裳裡的聲音傳過來，仿佛黏糊不清的嘟囔，擾得黎風烨生不出半分責備之意。

謝明青又問：“黎師兄，我利用了你，人怎麼能愛上利用他的人？”

“你利用我什麼了？”黎風烨反問。

“我利用你見到連長洲，利用你找到楚青瀾，往後可能依然利用你。”

黎風烨無奈，“這不是利用。阿珂，我們三人結義，我是你的大哥，書生是你的二哥。既然你活着，你為什麼不能見到連長洲？既然我也在世，我為什麼不能幫你找到你的胞妹？我們……我們是一家人啊，何來利用？”

謝明青垂眼，腦袋蹭着黎風烨肩膀下滑，在他懷裡埋得更深。

黎風烨卻一把将謝明青拉了起來。那隻大手松開謝明青衣襟，轉眼托起他下巴臉頰摩挲，甚至捏着袖角，擦了擦謝明青眼角。

“……做什麼？”謝明青掐住黎風烨亂動的手。

黎風烨停下，這才察覺謝明青面色平靜。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呃，我怕你哭了。”

謝明青立馬展顔一笑：“我沒有哭，你怕什麼？阿烨，你總是這麼想，許多時候，我當真不知如何對付你。”

“你心眼多多啊，我才是不懂怎麼對付你。”見他無事，黎風烨得寸進尺地壓着他的小痣、鼻尖、嘴角摸了個遍，“十年……十年太久了，若我早些遇見你便好了。”

謝明青任他動作，平靜又溫柔地看着他，輕聲問：“黎大俠，你是我的大哥、我的師兄，那人會愛上他的大哥、他的師兄嗎？”

“你今夜怎麼問個沒完沒了的？”黎風烨嘀咕，“有什麼不能的。”

謝明青笑了笑，“我……我明白，但我眼下還不能給出答案。無論對我、對你，黎師兄，我都給不了這個答案。”

“好，我相信你。”

聞言，謝明青捉住他襟前的金環，拽着黎風烨再度埋進他懷裡，喃喃道：“阿烨，你……等等我。”

“嗯。”徹底知曉謝明青身份，黎風烨抱着他，想了想他父母胞妹，小聲問：“阿珂，我明白你聽了這話可能不大好受。隻不過那年我去了隴城，不見謝當家墳冢牌位，謝當家葬在何方了？謝當家為人可敬可歎，往後清明，我随你一同去拜拜。”

“……沒葬。”謝明青對着他胸口說話。

“嗯？”

襟前的金環又被謝明青勾住。他手指撥了它兩下，含糊其辭：“黎師兄，我今日不想說這件事。”

黎風烨掌心托着他後腦勺摸了摸，“那我等到你想說的時候。”

謝明青緩緩點頭，“我會說的。”

“我知道。”

成群的花燈一波又一波随水流飄過江面，百姓時不時途徑此地。天真享樂的孩童、情窦初開的少年、結發已久的夫妻，有人好友作伴共乞巧，有人攜親帶眷争熱鬧，有人白發蒼蒼孤身過，見黎風烨與謝明青相依偎，大都遙遙送上淺笑或祝福，而後各自遠去。

五個月前，他尚且不知謝珂在世；三個月前，謝明青仍不承認謝珂身份；今時今地，他卻比十多年前更了解謝明青，那麼往後呢？

燈火明暗有時，江水朝夕不變，黎風烨環着謝明青脖頸，心想，他相信，相信謝明青一定有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