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刻意去看那轎中人,隻是慢條斯理地将扳指重新收回袖中,而後輕輕拂了拂袖口,擡步往下走。
台階很長,他的步子卻從容不迫,仿佛隻是在閑庭信步。
身後,那半幅轎簾悄然落下,杏黃色的影子無聲退入宮牆陰影之中。
裴霄雪的笑意更深了。
他走下最後一級台階時,遠處傳來肅王府車駕離宮的銅鈴聲,清脆悠揚,像是某種無知的宣告。
而他隻是整了整衣袖,朝着相反的方向,緩步離去。
侯府賬房,窗外的蟬鳴一聲疊着一聲,吵得人心煩。聞禮之盯着手中的軍需批文,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紙頁邊緣。永甯侯印朱紅刺目,與旁邊旁邊鄭閻的署名形成詭異的呼應。
他閉了閉眼,強迫自己不被往事帶來的仇恨沖昏頭腦,可越是如此,那些記憶的碎片就越是潮水一般席卷上來——父親臨行前看他的眼神,母親被帶走時散落的珠钗,妹妹散落在雪地裡的鬥篷……
“知情不報,與同謀何異?”
聞禮之猛地攥緊批文,紙頁在掌心皺出細痕。可下一秒,他又強迫自己松開手,将文書撫平。侯爺隻是知情,是否真的參與,還需要進一步查證。至于時琛……
時琛。
這個名字像一根細針,輕輕紮進心口,不深,卻足夠讓人清醒。聞禮之垂眸,指尖抵在永甯侯印上,朱砂半幹,沾了一點在指腹。他盯着那點紅,忽然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有什麼資格質問時琛?難道要那人對自己的父親拔刀相向?
門外傳來腳步聲,輕而穩,卻讓聞禮之脊背一僵。他迅速合上賬冊,卻不慎碰翻了手邊的茶盞。楊梅汁潑在紙上,暗紅一片。
“這些是……?”
時琛今日去馬場比往常回得早。穿堂風略過,一陣幹草氣息沖散了賬房裡的沉悶的紙墨味。
聞禮之沒有擡頭,用鎮紙壓住染紅的紙頁他咽下喉頭滞澀,故意讓聲音裡帶着公事公辦的疏離:“河西送來的軍需複核。”見時琛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世子要過目嗎?”
時琛沒動。
陽光從窗縫漏進來,落在兩人之間的地磚上,像一道無形的界限。那人沉默地站在門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口的一處褶皺,半晌才道:“……不必了。”
聞禮之垂眸,輕輕“嗯”了一聲。
案頭的更漏突然發出輕微的“咔哒”聲,打破了室内凝固的氣氛。聞禮之伸手去扶歪倒的茶盞,時琛同時轉身離去。兩人的衣擺在空中交錯,帶起一陣微弱的氣流,驚動了紙上未幹的楊梅汁。
暗紅液體沿着宣紙邊緣墜落,一滴,兩滴,在青磚地上洇開小小的紅痕。
夜幕降臨,書房裡隻點了一盞燈,燭火搖曳,将時琛的影子投在身後的書架上。他面前放着一個打開的木匣,裡面本該裝滿侯府與裴府的往來書信,如今份量明顯見少。
他伸手撥了撥剩下的幾封,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問候,真正的密函早已不見蹤影。
時琛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書櫃前。指尖在雕花木紋上輕輕一按,暗格無聲滑開——裡面果然多了缺少的幾封。
他盯着那快被各種證據填滿的暗格,忽然苦笑了一聲。
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時琛擡手揉了揉眉心,眼底映着跳動的火光,晦暗不明。
夜已深,露水漸重。
聞禮之站在月洞門下,單衣被夜霧浸得微涼。他睡不着,心裡像是壓了塊石頭,沉甸甸的,連呼吸都帶着滞澀感。
今日翻遍了侯府的賬冊,卻始終找不到确鑿的證據。而暗格裡的那些信,他看了,卻又像是沒看。每多知道一點,心就更沉一分。
清風拂過,帶着夏夜特有的潮濕,吹得他指尖發冷。
牆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聞禮之呼吸一滞,下意識擡眼——透過透雕花牆的縫隙,他看見紅色衣擺的一角,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是時琛。
那人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存在,腳步一頓,停在了石階轉角。
兩人之間,隻隔着一道花牆。
月光将影子投在地上,一内一外,輪廓幾乎重疊。
聞禮之的指尖無意識地抵在牆面上,冰涼的磚石硌得指節生疼。他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更鼓敲了三下。
時琛的影子微微一動,最終轉身離去。
聞禮之站在原地,聽着那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徹底消失在夜色裡。
月光依舊清冷,地上交錯的影子卻遲遲不肯分開,像是某種無言的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