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潔淨的帕子在袖中被攥得發燙。聞禮之忽然意識到——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濃稠的情緒。那些從時琛眼中溢出來的,究竟是醉意、怒意,還是别的什麼?他讀不懂,也不敢讀懂。
夜風掠過回廊,聞禮之轉身欲走,心口卻蓦地一疼。這疼來得毫無道理,像是有根細線拴在肺腑間,另一頭還系在那道孤零零的背影上。
駐足片刻,他踩着青磚縫隙裡的月光慢慢退後。
梨樹枝影婆娑,在他粗布衣襟上投下淩亂的暗痕。
晨露未晞時,永甯侯府的馬車已碾過青石長街。及至晌午,裴照臨坐在驸馬府的書齋裡,陽光透過紗窗,将檀木案幾上的《詩經》映得暖融融的。他難得覺得身體輕快——晨起時手指沒抖,心口也沒泛起那熟悉的滞悶。
蕭雲昭赤着腳趴在地毯上,杏黃的裙裾散作一團,正翻着本《詩經圖考》。忽然“啪”地合上書冊,一個骨碌坐起來:“驸馬!這句‘既見君子’何解呀?”金钗上鈴铛随着她翻身的動作叮咚作響。
裴照臨唇角不自覺揚起。他噙着笑,聲音如春風拂柳:“殿下,這說的是女子見到心上人的歡喜。”
“就像我見驸馬這樣?”小公主歪着頭,眼睛亮晶晶的。
裴照臨附身,将蕭雲昭踢亂的裙擺整理好:“殿下說笑了。”他看向蕭雲昭的笑顔,忽然發覺自己右手指節舒展——竟真的沒有半分顫抖。
窗外恰有流雲掠過,一樹花影婆娑。裴照臨想,或許今日真能算個好日子。
蕭雲昭從地毯上爬起來,赤足踩在織金毯的纏枝牡丹紋上。“我喜歡驸馬!”她仰着臉,指尖揪住裴照臨的袖角晃了晃,“畫本子裡都說,喜歡一個人就要給她彈琴聽的——我要聽琴,好不好,驸馬?”
裴照臨由她拉着,難得沒找借口推拒。
琴案上那張焦尾琴沐浴在午後的陽光裡,漆面流轉着蜜糖般的光澤。
“要聽《鳳求凰》!”小公主跪坐在蒲團上,雙手托腮。
裴照臨指尖懸在琴弦上方頓了頓,心中還是有幾分猶豫。往日纏着的紗布早已拆去,現在再推說手傷未免牽強。橫豎今日身子爽利,便輕吸一口氣,指落弦上。
初時還算流暢。泛音如珠,按音若吟,可彈到“不得於飛兮”那段轉折時,手指忽然僵在半空。
——腦子裡一片空白。
這曲子他少說彈過千百遍,此刻卻連下一個音都記不起。更可怕的是,手上竟也沒有絲毫肌肉記憶,十指懸在弦上,像突然忘了如何呼吸。
“驸馬?”蕭雲昭歪着頭湊近。
裴照臨喉結動了動,突然翻腕掃出一串清越的泛音:“生疏了。”他垂眸調弦,借動作掩飾慌亂,“給殿下彈《鹿鳴》可好?”
“那你得多彈三首補給我!”小公主鼓着腮幫子戳他手背。
“好。”裴照臨笑着應下,指下已流瀉出《鹿鳴》的歡快旋律。陽光依舊暖融融地照着琴案,唯有他自己知道,後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中衣。
最後一縷斜陽從琴案上退去時,裴照臨終于哄走了蕭雲昭。小公主興盡,蹦蹦跳跳離開,金鈴铛的聲音穿過回廊,漸漸融進暮色裡。
琴室裡突然靜得可怕。
指尖還停在弦上,卻像隔了層紗。明明是最熟的曲子,方才卻要盯着琴弦才能确認自己确實在彈。那些曾經信手拈來的音律,如今竟要想了又想。
裴照臨忽然覺得可笑——他什麼時候連曲譜都記不住了?難言的病痛像蛀蟲,一點一點啃噬着他的才思,他的記憶,他曾經引以為傲的一切。
——最絕望的,莫過于清醒地看着自己凋零。
窗外傳來歸鳥的撲翅聲。裴照臨輕輕按弦,餘音顫了顫,很快消失在暮色裡。
夜半驚醒時,裴照臨的指尖還殘留着琴弦的觸感。
他看見自己獨坐琴室,指尖剛觸到琴弦,便覺一陣寒意直鑽骨髓。來不及多想,他開始彈奏。起初動作還算舒緩,可不知怎的,雙手好似不受控制,越彈越快。
他眼睜睜看着本該按在宮音上的手指,按下時卻彈出了徵音。一個錯音,接着又是一個錯音……
柔美的曲子早已不成曲調,像無數隻昆蟲在耳旁嗡嗡作響,又似有人用尖銳的石塊刮擦玻璃。可他停不下來,隻能任由雙手瘋狂舞動,聽着那聒噪刺耳的聲音,在這混沌中不斷蔓延,将他吞噬。
冷汗順着脊背往下淌,裴照臨大口呼吸着,胸口卻宛若壓着千鈞巨石。
身側傳來均勻的呼吸聲。蕭雲昭蜷在錦被裡,肉嘟嘟的臉頰泛着健康的紅暈。裴照臨盯着她看了片刻,輕放動作,取出櫃子裡的時琛送來的藥瓶。
倒藥時手抖得厲害——本該服一粒的量,卻有三粒烏丸滾落掌心。
熟悉的苦味在舌尖化開。那日時琛關心他是否按時服藥,可如今借着窗外殘月的冷光,卻能看清瓶底隻剩薄薄一層褐色的藥沫,像被風幹的淤血。
藥瓶已經快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