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西城郊外的碎石路,簾外天色陰沉,遠處灰白的院牆在晨霭中顯出一道模糊的輪廓。裴照臨微微掀開車簾,冷風灌進來,吹得他指尖發僵。
——那是父親新置的宅子。
他本該在驸馬府養病。自那日忘了《鳳求凰》的曲譜後,他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可越是昏沉,腦子裡那行小字就越發清晰,像根刺似的紮在心頭:
“毗鄰肅王别院,易通渠。”
縱然肅王的死因早已蓋棺定論,裴照臨也仍為此不安。正值壯年的親王剛還紅光滿面地飲過三杯酒,轉頭就突發心疾倒地不起,怎能不蹊跷?
他想起自己先前回相府請安,無意間瞥見的那紙地契。父親愛置宅院不假,可特意标注浚通新渠……
琴案前僵住的手指,夢裡消散的曲調,藥瓶倒空時的輕響,這些碎片日夜折磨着他。曾經引以為傲的琴技,如今連最簡單的譜子都記不全;曾經笃信的父子綱常,如今連地契上一行字都要反複揣度。
“為了家族,為了父親,為了公主……”
裴照臨默念着這些理由,像抓住水裡的最後幾根浮木。可那水太冷了,冷得他渾身發麻。
“去西城。”
清晨時,他對車夫這樣吩咐。公主還在睡,小臉陷在錦被裡,渾然不知驸馬要去探怎樣的暗湧。
裴照臨下了馬車,靴底碾過一瓣落花,汁水混着細碎的花瓣在青石闆上洇開暗紅痕迹。宅院門前冷冷清清,隻零星幾個仆役在修剪花木,見他來了,慌忙行禮,眼神卻透着茫然——顯然沒料到會有人來。
他緩步走進院内。三進的宅子,白牆青瓦,格局方正,卻沒什麼人氣。廊柱上的漆是新刷的,可屋内陳設卻簡單得近乎簡陋,案幾桌椅一應俱全,卻連個像樣的擺件都沒有,像是随時準備着迎客,卻又從未真正等來過誰。
——父親就是這樣,買宅子如同集郵。京郊的莊子、城南的别院、西山的精舍……有些地方他甚至一年都未必踏足一次,卻仍要定期派人修繕維護,仿佛隻是為了在某個心血來潮的午後,能有個清淨去處。
穿過一道月洞門,後院是一片荒園。假山堆得潦草,池塘裡的水半幹不幹,幾尾紅鯉蔫蔫地遊着。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園子西側正在開挖的溝渠——幾個工人懶洋洋地鏟着土,進度緩慢,顯然并不着急。
裴照臨站在渠邊,目光越過矮牆,望向遠處依山而建的肅王别院。那宅子如今歸了皇帝的侄子蕭榮,可蕭榮常年在外任職,别院便一直空置着,隻有幾個老仆定期打掃,維持着表面的體面。
有風掠過山脊,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他望着遠處肅王别院飛翹的檐角,忽然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在緩慢地、艱難地轉動——像是生鏽的機括,每推進一寸都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肅王别院引的是活泉水。他幼時随父親去過,記得那院子裡曲水流觞的雅緻,白玉砌的引水槽光可鑒人。這樣的宅子,怎會需要另開新渠?
“大人?要看水脈圖嗎?”一個工人上前,讨好地遞上圖紙。
他機械地接過,目光落在那條朱砂勾勒的新渠線上——筆直得近乎刻意,像柄刀硬生生劈開原有的格局。
易通渠。
易。
不是“需通渠”,不是“拟通渠”,而是“易”。仿佛在說這事輕巧如翻掌,簡單如……
簡單如預知肅王必死,舊渠必廢。
簡單的筆畫因久視扭曲成陌生的模樣,如同一把利刃,狠狠紮進心髒。裴照臨猛地攥緊圖紙。紙頁在他掌心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父親知道。
父親早就知道。
這個認知像冰水澆進衣領,順着脊梁骨一路寒到腳底。不是猜測,不是懷疑,是赤裸裸的因果——誰會為鄰居的宅子規劃水道?除非早知道那宅子要換主人。誰會莫名在這個季節動工?除非早算準肅王……活不過這個夏天。
遠處傳來工人鏟土的聲響,鐵器撞在石頭上,當啷一聲。裴照臨隻覺似有鋼針狠狠刺透太陽穴,酸澀的鈍痛自顱内炸開,漫過胸腔,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大人?大人?您臉色不太好。”工人小心翼翼地問。
他松開圖紙,發現自己的手指正在不受控地痙攣。真是可笑,他原以為遺忘琴譜,失去琴技這個支點就是最痛的事,卻不知命運留了這樣一刀,等着剜他心口最軟的那塊肉。
裴照臨立在原地,像是沒聽見那工人的詢問。當發麻的知覺如潮水般退去,隻剩下空蕩蕩的軀殼在風中搖晃,連眨眼的力氣都被抽得一幹二淨。
裴照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回府的路上,他耳邊嗡嗡作響,眼前不斷閃過父親的表現、肅王宴上的酒杯、地契上那行批注……
月光順着屋檐流淌,驸馬都尉府的燈籠在風中搖晃,将廊下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驸馬怎麼會突然病成這樣?”蕭雲昭攥着帕子,眼眶通紅地瞪着跪了一地的下人,“你們誰跟着去的西城?怎麼連件褙子都不帶!”
侍女彩婳輕拍她的背:“殿下别急,大夫說了,隻是着了涼……”
禦醫收回把脈的手,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脈象沉澀,肝郁氣滞,這哪是尋常風寒?可擡頭看見公主淚汪汪的眼睛,終究隻是歎了口氣:“驸馬體虛,待臣開副溫補的方子。”
“補什麼補!他都燒糊塗了!”蕭雲昭撲到床前,隻見裴照臨雙頰泛着不正常的潮紅,唇色卻蒼白如紙,額前的碎發被冷汗浸透,黏在皮膚上。
“通……”他突然含糊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