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蕭雲昭慌忙俯身,耳朵幾乎貼到他唇邊。
“通……”
蕭雲昭的眼淚啪嗒砸在他頸側:“是不是很痛?”她轉頭沖禦醫喊,“他都說痛了!你們開的什麼藥!”
沒人看見裴照臨在枕上極輕地搖頭。
——裴照臨在墜落。
西城别院的青磚地突然塌陷,他跌進一片猩紅黏稠的液體裡。牆面像活物般鼓動着,滲出暗紅的漿汁,在地面蜿蜒成渾濁的水渠。
他看見自己的倒影浮在水面——卻是一張陌生的、潰爛的臉。
“丞相好算計啊。”
肅王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裴照臨猛地回頭,看見本該死去的人正蹲在渠邊,腐爛的手指攪動着血水:
“驸馬,你爹挖渠的時候,就沒告訴你——”
房梁轟然坍塌,磚石砸進水中,卻在沉底的瞬間重新堆砌成一座颠倒的宅院。無數枯手從窗棂裡伸出,抓向他的腳踝——
“這底下埋的,都是死人?”
肅王大笑,半張臉突然剝落,露出後面父親冷漠的面容。
“漠南風光,真是——”
大皇子蕭雲珩擡手按住被吹得翻飛的衣袍,話到嘴邊卻頓住了。
眼前是漠南無垠的曠野,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遠山如黛,起伏的輪廓在暮色中與長雲相接,蒼茫得近乎壯闊。風從戈壁掠過,裹挾着沙礫與枯草的氣息,粗粝卻鮮活,與京城那些精心修剪的園林、熏染香料的殿宇截然不同。
他自幼體弱,鮮少離京,這一路車馬颠簸,骨頭都快被搖散了。可此刻站在高處,望着天地間潑墨般的景象,胸口那股郁結多年的滞悶,竟像是被這塞外的長風一把扯散了。
“殿下第一次見這場面吧?”随行的老将笑道,“再往北走,還能瞧見連天的草場,跑馬三天三夜都到不了頭。”
蕭雲珩深吸一口氣,風灌進肺裡,帶着微微的刺痛。
要好好幹啊,他自言自語。
這一趟監軍,不僅是差事,更是父皇給他的機會。漠南大營的軍報、邊關百姓的生計、戍邊将士的糧饷……每一樣都關乎社稷安穩。他若做不好,辜負的不隻是皇命,還有這萬裡河山。
遠處傳來馬蹄聲,大皇子回頭,隻見一騎飒沓如流星,轉眼便至眼前。馬上之人利落地翻身而下,輕甲在落日餘晖中映照出暗紅的光,腰間懸着一柄短刃,一把算籌——軍中量糧核饷用的。
“殿下。”藍纓抱拳行禮,甲胄相撞,铮然有聲。
蕭雲珩鄭重回禮:“藍将軍。”
她這才展顔一笑,轉頭沖老将軍揚聲道:“季叔!北疆新到的馬駒可給我留兩匹好的!”
待那将笑呵呵走遠,藍纓引大皇子入帳。帳内已備好熱茶,她解下佩刀擱在案上,斟茶的動作行雲流水,幹脆利落。
“殿下這趟辛苦,”藍纓推過茶盞,“漠南風沙大,比不得京城舒坦。”
蕭雲珩搖頭:“将軍在西疆惡戰多年,才是真辛苦。”他指尖摩挲杯沿,“西戎一戰,将軍以三千輕騎斷敵糧道,我在兵部看到戰報時,隻恨不能親眼見識。”
藍纓挑眉——這皇子竟真讀過細報?她不動聲色地試探:“殿下若對用兵感興趣,改日可去北疆大營瞧瞧。隻是……”她掃了眼帳外幾個面生的文官,“您身邊這些參謀,怕是吃不消邊關粗食。”
蕭雲珩順着她視線望去。那幾個低眉順眼的文官,是臨行前樞密院硬塞進來的。此刻他們正捧着軍賬站得老遠,活像一群鹌鹑。
“将軍慧眼,”他苦笑,“我亦想輕裝簡行。”
話裡有話。藍纓指尖在刀鞘上輕叩兩下,忽然笑了:“無妨。塞外的羊肉最是溫補養人,殿下一定要嘗嘗。”
帳外傳來号角聲,該啟程了。
藍纓親自送大皇子出營。暮色中,她望着那一行人漸遠的背影,眉頭漸漸擰緊——
蕭雲珩是個好苗子,仁厚卻不迂腐。可他身邊那些“鹌鹑”,分明是有人刻意安插的眼線。不是她藍纓的人,也不是肅王的人……
“……那人的手,伸得真長啊。”她喃喃自語,轉身時甲胄掠過野草,驚起幾隻螞蚱。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藍纓翻身上馬,朝着與大皇子相反的北方疾馳而去。